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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夜之间,皇城高处,风云突变。
瑞王惨死殒命,常贵妃得了失心疯,被褫夺封号,打入冷宫,宸妃受了巨大的惊吓,被西陵丰送回嘉和宫去,还没等天黑就病倒了。
傍晚时分,天上零星的飘了几滴雨,地面还没有湿透,但是入夜之后,却是秋意骤凉,北风卷过,一地的枯黄。
昭阳宫里,季淑妃安排过去哭灵的宫人跪了一地,长明灯的火光摇曳,冷风阵阵,这昭阳宫里人走茶凉,哭灵的奴才们也是敷衍了事,顶着困意心不在焉的呜咽两声。
皇帝那边再没有额外的旨意颁布,各宫各院的嫔妃们全都默契的关紧了宫门御寒。
初更过半,皇帝寝宫的大门打开,没有传步辇,也没有仪仗开道,皇帝换了身便服,带着沐风出来,一路疾行,往皇宫西北角行去。
冷宫门外,书有“长春宫”三个字的牌匾上油漆掉了大半,牌匾一侧的支架腐烂断裂,匾额斜挂下来,不知道被谁用绳子往上吊在了门框上,今夜风大,那牌匾不稳,一晃,就吱吱的响,听着很不舒服。
沐风上前敲开了门,是个穿着旧棉袄的老太监过来开的门。
沐风跟他说了几句话,他揉揉浑浊的眼睛扒着大门往外看了眼,然后就诚惶诚恐的跪下了。
皇帝举步进去。
那老太监激动地爬不起来,沐风单手把他拎起来,直接将他留在了这里看门,自己引路,带着皇帝往里走。
这长春宫废弃多年,因为前朝国破之时身怀六甲的皇后在此纵火身亡,且将这宫殿烧毁了大半,大越建都以后,因为国库空虚就暂时没有修葺重建,再到后来又有传闻前朝皇后阴魂不散,经常徘徊在这长春宫内哭她未出世的皇儿,西陵氏的皇帝觉得晦气,索性就将它废在这里,后来不知从何时起,这里就成了所谓的冷宫。
这长春宫的正殿被焚毁,历经百年,风吹日晒,已经不见怎样的焦痕,只是断壁残垣坍塌了满地。
大越的这个皇帝,并非沉迷女色之流,所以这冷宫里还算清静,加上今天才送过来的常贵妃,一共才关了四个人。
其中一个是真的失心疯,老太监怕惹事,入夜就把她单独锁在了东边的宫室,这冷宫里少烛火,夜色漆黑,看不到人影,就听那屋子里一时高歌又一时嘤嘤悲泣的声音,冷风一过,格外的瘆人。
西边的宫室里同样也关着门,却格外的寂静。
门没上锁,沐风过去开了门。
因为是偏殿,屋子本来不算很大,但是因为稍微值钱点儿的家具摆设早都被偷出去变卖了,空旷之余,反而衬得这屋子十分的宽敞。
屋子里搭建了一张简易的木板床,靠着右手边的墙壁摆放,常贵妃就坐在那床沿上,睡意全无,面色冷静的枯坐不动。
而那屋子另一边的角落里堆了一大堆的茅草,另外两个衣衫破烂满脸污垢的女人一起蜷缩着身子挤在那里睡觉,被沐风手里灯笼的火光一晃,两人受了惊的兔子似的齐齐惊醒。
这两个女人,一个已经很有些年纪了,头发花白了大片,那满脸皱纹,皇帝依稀记得这应该是先帝当年的一个妃子,另外一个大约有三十来岁的样子,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人是谁了。
说来这场面也是十分的滑稽,在常贵妃过来之前,这张床本来是那个年长的老女人的,她在这里住了快四十年,自然是有些“威望”的,另外两个女人平时都是绕着她走的,可是今天下午,常贵妃刚被关进来,她们甚至都没用得着打一架来较量实力,这几个女人就各自安分的远着她了。
常贵妃被关进来之后,不哭不闹,直接往那张床上一坐,顺手就把身上值钱的首饰全部撸下来扔给了在这里管事的老太监。
从头到尾,她一句话也没说,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,她还霸占着这张床不动,那两个女人就自觉的缩到墙角去了。
可见,求生,真的是人的本能,无论是在何种情况下,只要有求生的本能驱使,就没人敢于随便去招惹不能惹的人。
皇帝举步跨进门来。
缩在茅草堆里的那个较为年轻的女人呆呆的愣了一瞬,然后突然嗷的一声窜起来,热泪盈眶的就扑过来要抱皇帝的大腿:“皇——”
两个字只喊了一半,就被沐风一脚踹回了那茅草堆里,不省人事。
年老的女人被吓得傻了一下,待见沐风要朝她走过去的时候,也是嗷的一声,跳起来就窜进了院子里。
沐风没管她,只转身冲着皇帝拱手一礼,然后就也带上门走出去守在了门外。
这间宫室后面其实是还连着一间内殿的,只是后面的墙壁塌了大半,现在这样的天气根本就没法容人过夜,几个女人就一起挤在了前殿。
皇帝站在大门口,后殿那边吹来的过堂风相当的明显。
他皱了眉头看过去一眼,然后就听到常贵妃的声音道:“一切如您所愿,皇上还特意过来这里见我?是有什么话要问吗?”
皇帝赶紧收摄心神,把目光移过来。
这个女人,即使身在此处也一样的从容自在,宠辱不惊。
相对而言,这一整个下午,皇帝内心的感觉却并不好。
他的目光定格在女人的脸上,语气不善的反问:“这话应该是朕来问你的,事到如今,你还有什么话好说?”
“该说的白天不是都说过了吗?”常贵妃道,微微挑眉。
瞬间冷场。
皇帝心里就越发起了几分浮躁之气。
这会儿常贵妃坐着,而他站着,他就觉得心里更不舒服了,可是左右看了一圈,又没找到能坐的地方。
最后无奈,他便强行将这种不适的感觉给忽略过去,拧眉道:“你这还是在怪朕了?你有什么资格来怪朕?你自己回头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事?卫儿是你的亲生儿子,你对他居然——”
“皇上,您别说了!”常贵妃突然打断他的话。
皇帝本以为她是心虚,但是反应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劲——
这女人的语气平静的有点令人发指。
他略一怔愣,就听常贵妃话锋一转,冷冰冰的道:“与其让他死在您的手里,还不如我亲自动手,横竖有他没他,皇上想废了我一样可以随心所欲的做到,既然如此——我便当是替他积点儿德了。毕竟我还是他的生身母亲,别让他沾上这种腌臜事,没准能帮着他来世投个好胎!”
这一番话,嘲讽至深,似是讽着皇帝,又分明她自己也包含其中。
常贵妃说来自在,而皇帝听在耳朵里,脸色却是青一阵白一阵,变化的相当明显。
“你——”他指着常贵妃,腮边的肌肉因为激动而不断的抖动。
常贵妃根本就不在意他生不生气,仍是无所谓的继续道:“我没跟皇上计较,没打着卫儿的名义去您的跟前讨公道,这已经是给您留足了余地。换而言之,您今天又何必要来和我说这样的话?难道是把这些罪名都推到了我的身上,您就能自欺欺人的安心了吗?”
“你早就知道!”皇帝胸口起伏了半天,最后就只是咬牙切齿的吐出这几个字。
“我知道!”常贵妃点头,眼中却无怨愤之意。
一瞬间,皇帝的眼睛瞪圆到了极致,可是张了张嘴,最后却没发出声音。
他能说什么?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就像是一只跳梁小小丑一样的可笑。
常贵妃看着他的样子,虽无嘲笑之意,但也确确实实是笑了的。
仿佛是为了诱导皇帝放宽心,她就又心平气和的继续说道:“皇上您大可以不必为此自责,卫儿他怎么想的我不知道,但至少我是不会怪您的,所谓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,更何况他还是您的儿子,命是您给的,您要收回去,随时随地,顺理成章!”
“你——”皇帝听到这里,终于忍无可忍的怒吼出来。
“给朕闭嘴!”他一个箭步冲上去,一巴掌将常贵妃打趴在床上,指着她,压抑着声音怒吼:“你什么都知道,还故意给朕下套,在朕的面前玩这样的把戏,你是把朕当成什么了?这些年里,难道朕对你不够好吗?”
“好又如何?不好又如何?”常贵妃爬起来,揉了揉腮帮子,语气依旧很平静的反问。
两个人,四目相对。
他眸子里怒焰滔天,而她却心如止水。
皇帝和她对视半晌,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个女人心里是有他的,哪怕不是爱,至少也该是仰慕或是崇拜什么的,可是直到这一刻,他好像才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真相。
她看着他的眼睛里,毫无感情。
无憎亦无爱。
“你恨我?”过了半晌,他突然看了一场笑话一样的由喉咙深处冷不丁的笑了一声出来。
常贵妃冷冷的别开了视线,未置可否。
“为什么?”皇帝于是就越发认定了自己方才的这个发现,如梦呓般呢喃的问道。
常贵妃直接不理他。
他自己站在那里,心里思绪烦乱,胡乱的想了很多的事情,突然脑中就灵光一闪。
他又一个箭步上前去,一把扯过常贵妃的一直胳膊,逼视她的眼睛道:“因为沈竞?因为他是吗?你——朕对你不够好?他哪里比朕好了?”
越想他越是觉得荒唐,自己就忍不住频频的发笑。
这些年里,他一直以为当初常贵妃委身于沈竞是迫不得已,只是为了求存,甚至是为了贪图虚荣。
毕竟——
后来她再跟着自己的时候,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情愿的。
可是直到了今时今日,他才突然被自己的这个突兀的发现镇住了。
如果这个女人的心里始终没有他,如果她真正爱着的人其实是沈竞的话,那么这么些年里她在他身边,时时刻刻怀揣着刻骨的恨意……
想到这里,皇帝突然觉得自己攥着常贵妃手臂的那只手上像是有刺在扎。
太大意了!太可怕了!
他把这样一个女人养在枕边十几年……
想想就后怕的后背冰凉。
他心有余悸,身子就不禁的抖了一下,却因为那点儿自尊心作怪,没有收回手,而是声音微微发抖的继续问:“朕在问你话!回答朕!”
常贵妃迎着他的视线,片刻之后,红唇微启,云淡风轻的吐出几个字:“你怎么和他比?”
吐字虽然极轻,却听得皇帝浑身又一个激灵。
他猛地松了手,脚下踉跄着连着后退了好几步,丢了魂儿似的盯着地面,慌乱的反应了很久才勉强稳定了心神,一咬牙,抬头又恶狠狠的看向了对面的那个女人,仍是压抑着声音低吼:“你真的恨我?你凭什么恨我?当初坚持一定要杀了沈竞的人是你!是你!”
在这件事上,他就是心虚,所以每一次提起,即使周围没有人,也永远都不敢大声的说出来,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幕的滑稽。
“你不用提醒我,我都记着!”常贵妃看着他的样子,颇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。
她的眸子里嘲讽的笑意明显。
皇帝看在眼睛里,眼睛里的神色突然就瞬间演变成疯狂。
他冲上去,两手死死卡住了常贵妃的脖子,一面使劲的掐,一面又面目狰狞的道:“你后悔了是不是?是不是?”
常贵妃这一次没有逆来顺受,而是一把使劲的将他推开。
皇帝现在年纪大了,尤其是年初病了一场之后,身体更是每况愈下,根本就是外强中干。
常贵妃用了全力,竟然生生将他推了个踉跄,远远地甩开了。
皇帝连着后退了好几步,神色愕然,片刻之后却是一寸一寸的目光下移,盯着自己开始爬满老人斑的双手,整个人如同被冷风冻住了一样,神色茫然又焦灼的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仿佛是在这一瞬间,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老了,再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,手腕强硬的帝王了,他拿捏不住自己的儿子,控制不住自己的枕边人,现在——
居然连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也能动手轻易的反抗将他推开。
他看着自己的双手,心里突然密密麻麻的有无数恐惧的情绪往上爬——
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老成这样的?他到底是怎样老弱成这样的?
他这一生,用尽了手段,坐了大半辈子的九五之尊……
不不不!这不是真的!
他不敢再看自己的手,然后居然就像个孩子似的欲盖弥彰的垂手把手藏在了衣袖里。
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颤抖和恐惧,他再次抬头看向常贵妃的时候,眼神就故意变得狠厉无比。
他盯着她,再开口的话居然更是无比幼稚的发狠道:“是你杀了他的!就是你!现在后悔有什么用?就是你做的!”
说这些话的时候,他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表情了,一边说,一边喉咙里也跟着发出咯咯的古怪的笑声。
而笑着笑着,他脸上的表情又逐渐变得扭曲,艰难的抬手去死死的抓住了襟口的衣服。
早在四五年前开始,他的心脏就不是太好了,只是因为太医提醒及时,所以控制得很好,还从没有发过病,甚至于宫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。
显然,常贵妃是知道的。
皇帝的身体在不稳的摇晃,表情越来越痛苦,神色越来越恐慌。
她与他面对面的站着,唇角缓慢扬起,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。
皇帝痛得冷汗已经爬了一脸,他咬着牙在忍受痛苦,本来指望着这个女人帮他叫人进来,而这时候看到她的这个表情,就突然毛骨悚然的意识到他再不能和这个女人共处一室了。
“来人!”他憋足了力气喊了一声,急切之下待要再喊第二声的时候,已经疼得受过不了,膝盖慢慢弯曲着往地面上坠去,“来……”
常贵妃倒是没有冲上去对他再做什么。
好在门外沐风并没有走远,听见皇帝喊人,立刻就破门而入。
“啊!陛下!”看见皇帝这个样子,沐风也是吃惊不小,连忙过来搀扶,一边冲着外面喊:“快传辇车来!太医!宣太医!”
待要扶着皇帝往外走,却又突然想起了常贵妃。
沐风脚步一顿,低头问皇帝:“皇上,常氏——”
把皇帝弄成这样,再怎么说这个女人这一次也是死罪难逃了吧?
皇帝手按着胸口,艰难的扭头,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常贵妃面上平静的表情,忽的又是心里一堵。
于是,他狠狠的咬牙,声音低弱道:“你不是后悔了吗?后悔有用吗?朕不要你死,你就待在这里吧!”
日日煎熬,日日痛苦?!
虽然这个女人心里记挂的是另一个男人,这样会将他的自尊心伤到极致,可是皇帝很清楚,这样的惩罚才是最严酷的。
死算什么?死太便宜她了!
当然,这其中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,那就是常贵妃在用激将法,故意这么说,以此来博这一次活命的机会。
可是皇帝已经不在乎了。
因为——
今夜看到这个女人的种种表现,他就一直在后怕,潜意识里总会觉得这个女人会不会已经对他做了什么了?所以,他必须要留着这个女人命才能安心,可以以备不时之需,否则的话就是死无对证,后果不堪设想。
皇帝拼着力气说了这几句话,再就痛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眼见着他的身体要软下去,沐风赶紧一把将他抱起来就匆匆的往外走。
皇帝勉力睁开眼,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被他仍在冷宫里的这个女人,并且荒唐的,他甚至有一种强烈的渴望,渴望看到她对自己流露些许关切的神情来。
可是——
没有!
常贵妃面上表情一直很平静,见他回望过来,甚至勾唇一笑。
“皇上又错了!”她说,继而甩袖,重新朝那张破床的方向走走去,字字铿然又肯定的道:“我这一生,最不后悔的就是那件事!”
每一个字的咬音都很重,许给自己听的誓言一样。
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,我也不在乎千夫所指,可唯独——
他不能知道这些!
我杀了他,总好过要让他去面对结发妻子的背叛,去承受那些流言蜚语和嘲讽攻击。
他那样的人,一生狂傲不羁,即便一切都是表象,但就是死,我也要他以一个盖世英雄的模样,顶天立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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