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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十三章?人命至重

    精绝骑兵杀至红日平西方才回师。此战侥幸获胜,精绝人损兵折将死伤过半,尽管凯旋,人人均无喜色。风怜随留守族人迎上来,强要做出笑脸,但终于忍耐不住,扑进铁哲怀里大声痛哭。

    欧伦依下令收殓族人遗骸。族人们在山谷中掘出一个个剑形浅坑,将族人尸身摆成剑形,额头贴了草叶剪成的小剑,向着昆仑山的方向掩埋。梁萧暗奇,问道:“这葬礼有何含义?”风怜道:“精绝族以剑为神,死后也向往与神剑为伴。”梁萧猛可想起,精绝的帐篷、盔甲上均刻有剑形标记,不由生疑,问道:“但为何精绝人都是用刀却无人用剑。”风怜道:“剑为神明,只有一把,但爷爷说,精绝族中没有配使它的人。”

    梁萧本想问神剑何在,忽见一名老者抱着一副盔甲走上来,颤声道:“西昆仑,这副盔甲是我亲手锻造送给我的儿子阿古,只要铁甲覆盖的地方,最锋利的长矛也无法刺穿,可是……可是蒙古人射中了他的眼睛……”说到此处,老泪纵横,将盔甲推到梁萧怀里,道,“我把它送给你,愿剑神佑你平安。”梁萧无奈收下,其他人陆续过来送上马刀、长矛,均是死者遗物,梁萧只得一一收下,放在身旁积成一堆,正自凄然,忽听远处传来小孩柔嫩的哭声,转眼望去,一个小女孩孤零零站在山坡上,张着嘴迎风哭泣。风怜落泪道:“她的爸爸战死了,妈妈也中箭去了。”

    梁萧默然半晌,爬上山坡想摘一朵花儿给她戴上,可是草木狼藉,找不到一朵完好的野花,他只好摘下一根草茎,随手编了一匹小马递给女孩,小女孩呆了呆,扑进他的怀中痛哭。梁萧心如刀割,仰望满天星斗,寻思:“人与人为何总是自相残杀,难道天下之大,就没有消弭战争的法子么?”他百思难解,心中越发痛苦。

    欧伦依与铁哲商议已定,召集众人道:“我们打败了花斑豹,海都不会甘心,他有铁骑十万,我们无力抵御,只能明日前往剑谷。”众人自去收拾,次日告别亲人坟冢,牵羊赶牛,向西北而行。梁萧与铁哲率军断后,铁哲沉默少言,梁萧心事重重,两人并行无语,一路上十分沉闷。

    走了二十余日,也不知穿过多少山谷,翻过多少山梁,这一日,忽见远处一座白塔直指云天,精绝人不分老幼,齐声欢叫:“剑塔!剑塔!”欧伦依遥望白塔,感慨道:“一百年啦,没想到我们还是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转过山坳,只见一条铁索大桥悬在千尺断崖上,桥北是一条峡谷,中有河水汹涌流出,抵达断崖,化瀑落下。

    众人纷纷下马,牵马步行,铁索锈迹斑斑依然坚固如初,人马行走其上,也无些微晃动,足见当年造桥的大匠手段高强。穿过峡谷,一个巨谷横亘眼前,四面青峰翠嶂,高低参差,流瀑飞落,在谷心汇成湖泊。梁萧瞧得神逸思飞:“人道千峰竞秀、万壑争流,用在这里才算贴切。”

    精绝人在湖边草地上搭建帐篷安顿下来。抵达安全之地,众人分外高兴,是夜大开盛会,男女老幼来到白塔之下,燃起篝火,载歌载舞。梁萧推脱不过,被风怜拉去喝酒,只听诸般乐器吹打一阵,场中一静,梁萧侧目望去,铁哲满脸严肃越众而出,众人一呆,欢呼起来。风怜拧住梁萧,欢喜道:“阿爹要唱歌呢!阿妈去世后,他从没唱过歌!”

    铁哲立在场心,高大的身躯映衬白塔,仰望星空,放开嗓子唱了起来,声如雄鹰在空中盘旋,高扬低飞,撼人心魄,梁萧不觉赞道:“好嗓子。”

    铁哲所唱的曲子雄浑高昂,充满穆穆敬意,似在称颂某人。精绝人神色肃穆,不少人压低声音随他哼唱。铁哲所唱的是精绝古曲,言辞佶曲梁萧全不明白,只听铁哲唱到“昆仑”二字,歌声一扬,冲天而起。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梁萧投来。梁萧一时愕然,忽见铁哲冲这方微微欠身,缓缓退入人群。精绝人齐声欢呼,乐器又响亮起来,曲调活泼流丽,明快动人。风怜忽地起身,步入场中,众人鼓掌欢笑。

    风怜嫣然而笑,纤腰一拧应节起舞,她左旋右转,急蹴环行,舞至急处几乎足不点地,仿佛飞蓬翩转,回雪飘摇,奔轮不及,旋风犹迟。瞧得众人眼花缭乱,一叠声喝起采来。梁萧瞧得舒服,心想:“这该是我妈说过的‘胡旋舞’了,千旋万绕,名不虚传。”一想起母亲,忽又意兴阑珊,叹了口气,将碗中酒一饮而尽,正要抽身离开,忽见风怜一阵风舞了过来,眸中水光莹莹,牵住他的衣袖。梁萧一怔,场上忽地安静下来,人人盯着二人神色十分怪异。风怜俏脸通红,酥胸微微起伏,咬了咬唇,低声道:“你呆着做什么?与我跳呀!”

    梁萧本欲推辞,但见她目光切切又不忍拂逆她意,只得随着踏出,人群中稀稀落落响起三两声欢呼,瞬间又低落下去。梁萧但觉气氛有异,停下脚步,忽见捷苏钢牙紧咬腾地站起。风怜一咬牙,催促梁萧道:“快呀。”

    梁萧已觉出不妥,犹豫间,忽听捷苏叫道:“慢着!”他手提两柄马刀,大步走来,将一柄掷于梁萧脚下,朗声道:“西昆仑,我向你挑战!”一时众皆哗然。

    原来,精绝族有择郎之俗,女子邀男子共舞胡旋,男子若是答应,一曲舞罢便可择地幽会结为夫妇。梁萧猜到几分,微微皱眉。只听风怜怒道:“捷苏,花斑豹号称昆仑山下第一勇士也挨不住一矛,你打得过他吗?”捷苏咬了咬牙,惨笑道:“没了你,我宁愿死在他的刀下。”

    场中人人屏息,死寂一片,只有湖上风来吹得呼呼作响。欧伦依也不觉站起身来,但是捷苏身为战士,依精绝风俗,战士挑战不得阻拦,欧伦依有心无力,露出焦灼神色。众人尽知梁萧骁勇无敌,捷苏刀法虽强,却也相差太远,风怜见捷苏如此固执,莲足一顿,气得眼中流出泪来。

    梁萧默然片刻,俯身拾起马刀。一时间,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,风怜秀眉微颤,欲言又止。捷苏死死攥住马刀,虎目微微泛红,直勾勾盯着梁萧。梁萧凝视马刀,忽地叹道:“你为爱人而战很了不起,不用比,算我输了。”此言一出,众人无不呆住,风怜娇躯一时僵直,目光涣散开去。梁萧将马刀嗖地掷入土中,飘然转身去了。

    远离人群,梁萧攀上一处山峰,放眼眺望,夜幕下山影逶迤,他的心情也如这山势起伏难平。忽听身后传来足音,梁萧并不回头,苦笑道:“欧伦依族长,你也来了?”

    欧伦依笑了笑,抛给他一个酒囊,两人对饮片刻,欧伦依忽地唱起歌来,歌声洪亮,正是铁哲唱过的曲子。欧伦依唱罢,笑道:“西昆仑,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?”梁萧摇头说:“听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欧伦依一笑,说道:“用汉话说来,便是:草木青青,远来友人,山花绽笑,明月开怀;春光过眼,只是一瞬,你我情谊,可传万载;白云悠悠,只是须臾,你我情谊,千秋如恒;草木青青,远来佳宾,心如金玉,振振有声,佳人绽笑,少年开怀,友人是谁,说与你听,西方巍巍,大哉昆仑!”这一番话用汉语说来,字正腔圆,一咏三叹。

    梁萧苦笑一下,叹道:“族长早已猜到了么?”欧伦依拍手笑道:“你是汉人吧?”梁萧摇头道:“也不算。”欧伦依皱眉道:“还是没猜对?”梁萧饮一口酒,叹道:“是蒙是汉,管他作甚?只要把我当作友人,那便够了。”

    欧伦依笑道:“听你一说,老夫矫情了。”顿了一顿,叹道,“西昆仑,你为何不与捷苏交手,不战而退可是极大的耻辱。”梁萧漫不经意地道:“大丈夫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”欧伦依叹道:“话是如此,只委屈了风怜那孩子,我看得出,她是真心爱你。”梁萧摆手道:“我心有所属,不能误她。”二人都是磊落之辈,寥寥数语便知对方心意,欧伦依长长一叹,再不多言。

    二人对着山风,默默喝了阵酒,欧伦依忽道:“西昆仑,老夫想好了,要为你铸一把剑。”梁萧一怔,想起风怜说过的话,忙道:“万不敢当?”欧伦依笑道:“你当得起,比起穷儒公羊羽,你更当得起。”梁萧奇道:“族长认识公羊先生?”欧伦依叹道:“你果然与他有些关联。唉,想起来,中土顶尖儿的人物就那么几位,寻常的也**不出你这样的高手。老夫穷尽半生,铸剑六柄,铸一剑,断一剑,而今只剩一柄‘青螭’,就在公羊羽手里。”

    梁萧惊道:“铸一剑,断一剑,莫非您是……”欧伦依不待他说完,接口笑道:“伦依二字,在精绝古语中作‘神龙’解,我当年行走中土,仰慕先贤欧冶子,妄号欧龙子。”梁萧肃然起敬:“晚辈早有所闻,欧前辈铸剑之术,无双无对。”欧龙子笑道:“也不与你谦逊,我自认第二,谅也无人敢认第一。只不过这二十年来,我再未铸过一剑,或许技艺已荒疏了。”梁萧道:“这是为何?莫非‘青螭’剑登峰造极再也无法超越?”

    欧龙子摇头道:“剑各有主,若无剑主,铸出神剑也是枉然。剑为有灵之物,人铸剑,剑亦择人,无剑之神气,岂能驾驭我精绝族的神剑?”他望着梁萧,微微笑道,“你身上剑气浓烈,我倒看得出来。”梁萧被他盯得大不自在。忽听欧龙子哈哈一笑,拍地而起,说道:“没料到,哈哈,我欧龙子垂暮之年还能遇上配使‘天罚剑’的人杰。”梁萧奇道:“天罚剑?”欧龙子道:“不错,天罚天罚,代天行罚,世上恶人无数,杀之不尽,须以恶人颈血,祭我利剑神锋。”

    梁萧听得心头一颤,却听欧龙子又道:“自明日起,我与铁哲将在剑塔铸剑。不过,精绝一族以剑为神,新神一出,旧神当灭,你须得用这把‘天罚’断去公羊羽的‘青螭’。”梁萧摇头道:“望前辈三思,只恐晚辈力有未逮!”欧龙子笑道:“我这双眼珠子不仅会相剑,更会相人,我说你行,那便不错。”他寻到剑主,心中欢欣莫名,忽地纵声长笑,阔步走下山去。

    梁萧望着欧龙子的背影怔忡良久,心生寒意:“我罪孽滔天,哪儿配代天行罚?刀剑造出,只为杀戮,欧前辈说我剑气浓烈,莫非是指我一身杀孽、两手血腥么?”一瞬间,他心中苦涩难言,对自身起了莫名厌恶,恨不能纵下山崖一了百了,可抬头一望,明月清圆,光华温柔亮白。他对那明月凝望片刻,忽地死念尽消,走下山去,将剑谷抛在身后,茫茫然向西方走去。

    望日落处走了二十余日,牧草渐渐稀少,商人骑骆驼,操回回语。梁萧询问行商才知此处已是伊儿汗国。伊儿汗国是忽必烈之弟兀烈旭破灭哈拔斯王朝所建,幅员辽阔,东至尼泊尔,西及大马士革。

    梁萧苦行数月抵达马拉加,时值大雨,白雨粗似牛筋,刷刷泻落,街上没有一个行人。梁萧浑身漉湿,脚下泥水哗啦作响,乍一抬眼,极远处的高塔浑圆及天,依稀在雨中耸立。

    梁萧叩开塔门,通告姓名。门卫见他衣衫破败,大是狐疑,嘀咕了两句,关上大门。过得一阵,梁萧正觉不耐,忽听脚步声响,大门轰然中开,兰娅披着一袭纱衣奔了出来,看见梁萧,眼里满是惊喜。梁萧也想一笑,可心口发堵,怎么也笑不出来。对视许久,兰娅眉眼泛红,走进雨里,涩声道:“你才来么?”梁萧听出责备之意,不觉一愣,忽听兰娅哭出声来:“老师去世啦,他已经死啦。”

    天上雷霆迸发,乌云翻滚,大雨如注,梁萧望着兰娅,一腔热情也随这瓢泼大雨一点一滴地逝去。

    兰娅哭得有气没力,缓缓抬起头来,忽见梁萧脸色苍白,摸摸他手,其冷如冰,不觉心头一慌,抹泪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了?”梁萧摇了摇头,猛可天旋地转,两眼发黑昏了过去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他自梦中醒来,仿佛置身洪炉烧得浑身难受,双眼肿胀无法挣开,偶尔觉出一片凉意沁在身上,耳边人声低小,似乎说什么“冰块”之语。

    梁萧挣扎片刻清醒了一些,运气走了两个大周天,一时汗出如浆,不消片时身体渐渐冷却,忽觉有人按着自己心口,睁眼望去,只见一个金发如瀑的美貌少女,一手按着自己胸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。梁萧心头一动,低眉一瞧不禁大惊失色,敢情他身无片缕躺在一张绣榻上面。梁萧慌忙捂住下身挣了起来。少女见他突然坐起也吓了一跳,跟着喜道:“你到底醒了?”

    梁萧窘道:“怎么会这样?”少女笑道:“你病倒了,浑身比火还烫,幸亏兰娅大人从大汗那里讨来冰块,敷在你身上才略略好些。”梁萧若有所悟,前些日子他自恃内功,餐风饮露,眠沙卧雪,从不顾惜身子,但这寒暑天成终非人力所及,况且他内心抑郁,邪气自然趁虚而入。

    沉吟片刻,梁萧问道:“兰娅呢?”少女笑道:“兰娅大人守了你三天三夜,困倦极了,我来替她一会儿。”她忽地诡秘一笑,“要不,我去叫醒她!”梁萧忙道:“我这模样怎好让他瞧见?”少女笑道:“这有什么?这三天我们天天瞧的!”

    梁萧脸上微微发烫,低声问道:“这位妹子,我一身臭汗的,有地方洗澡吗?”少女笑道:“有呀,浴室在楼下。”梁萧道:“你把衣服与我,我自去洗来。”少女笑道:“你的衣服呀,又脏又臭,早就扔啦。”梁萧无奈,只得道:“你拿几件男子衣服敷衍敷衍吧。”少女笑道:“这是女人住的地方,哪儿有男人衣服。”

    梁萧大病初愈,脑子不免糊涂,无奈之余,只得扯了一块地毯裹住下身。那少女一边带路,一边咯咯说笑。一时间,走廊两侧探出许多人头。马加拉天文台是伊儿汗国贤哲聚居之地,这时出门观看的都是闻名遐迩的学者,望见梁萧无不莞尔。有人笑道:“安吉尔,你这小魔鬼又在捉弄人啦?”

    梁萧听了这话才知受了少女捉弄,一时羞怒交迸,恨不得钻地而入。他进退两难,只得在众贤哲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进浴室。安吉尔回头笑道:“要不要我服侍你洗澡?”梁萧沉着脸说:“不用,姑娘请自便。”少女嘻嘻一笑,径自去了。

    梁萧胡乱洗了一通,稍事振作。不一阵,有侍从送来衣裳,梁萧穿上,一出浴室就见金发少女候在门前,笑道:“兰娅大人在房中等你!”梁萧按捺怒气,冷冷道:“相烦姑娘带路。”少女歪头看了看他,笑道:“兰娅大人说得对,你是好人,我这么捉弄你,你也不生气。”这么一说,梁萧纵使生气也只好作罢。

    二人一前一后进入一间厅房,地上铺满波斯地毯,搁满水果肉食。兰娅静静独坐,衣衫素净,肌肤白嫩,眉如新月,眼光生动。她见梁萧脸色红润料已康复,不觉笑道:“我的使女安吉尔是法兰克人,被我宠坏了,就爱捉弄人,若有得罪,你可别在意。”

    梁萧皱了皱眉,侧目看去,金发少女从门外探出头来,吐了吐舌头,飞快缩了回去。屋中二人对视半晌神色十分古怪,兰娅忽地忍耐不住,噗哧笑出声来。梁萧心想自己允称古灵精怪,惯于作弄他人,今日却在一个异族小姑娘手下栽了筋斗,想来滑稽也忍不住哈哈大笑。这年余光景,他几乎从未开怀笑过,这一笑,郁积之气去了大半,嗅见烤肉香味,顿觉饥火中烧,绰起一把小银弯刀,割开烤得焦烂的羊腿,一阵狼吞虎咽。

    兰娅瞧他吃得贪婪,眼中莫名酸楚,身子前倾,轻声道:“你走来的么?”梁萧点了点头。兰娅叹道:“干吗那样苛待自己?嗯,阿雪呢,她怎么没来?”梁萧手中弯刀一顿,涩然道:“她过世啦!”兰娅秀目圆睁,纤手捏紧了膝上的袍子,厅房寂静如死,唯有安吉尔的笑声轻烟般袅袅远去。

    兰娅还过神来,盯着梁萧,迟疑道:“你的脸?”梁萧淡然道:“被仇家划的。”兰娅心口隐隐作痛不便多问,叹息道:“不管怎样,你来了,就很好!老师临去时留下了一道题,你若有兴致,不妨一解。”

    梁萧自负算学一道,除了纳速拉丁天下再无抗手,怎奈迟了一步这位大智者早已去世,心中沮丧自不消说,听得这话起身问道:“什么题?”兰娅瞧他神态急切,不觉笑道:“你还是烈火样的性子,也罢,随我来吧。”是时天色向晚,通天塔中甚是晦暗,兰娅掌起如豆灯火领着梁萧沿圆梯上行,进入一间宽大的圆厅。兰娅点燃壁灯,房中明白如昼,向壁处架设一座天平,高及一人,左方搁一块大石,以致天平左倾。天平本是回回星学者炼金时所用器械,如此巨大者却十分鲜见。天平后两扇石门闭合严密,上面刻了一行回文。兰娅遥指回文:“那是题目!”

    梁萧低声念道:“天平左边有大石一方,镌刻生命之痕,勿得移动;房中砝码,挑选一块,置于右方托盘,务使左右均衡。”梁萧本以为纳速拉丁一代智者,出题相难必为高明算题,谁知竟是如此题目,一时望着石壁愣在当场。

    兰娅肃然道:“梁萧,这是一道锁钥之题,你若能令天平均衡,后方的石门就会打开。”梁萧道:“打开石门做什么?”兰娅反问:“你来马拉加又是为什么?”梁萧苦笑道:“我要向西方的智者挑战,但纳速拉丁已经不在人间了。”兰娅低头半晌,眉眼微微泛红,叹道:“既然如此,你更须解开此题。只不过,砝码选错一次你便输了。”

    梁萧见她目光闪烁,言语古怪,心中大为诧异:“纳速拉丁已死还能向谁讨教学问?”踌躇时许,举步上前,那方大石削痕犹新,刻有一行回回文字:“我之生命”。墙角摆放各种砝码,大小百枚,质料无一相似,除了金、银、铜、铁、锡,还有诸般合金,木材陶瓷。每块大石都刻有回文,或是“国家”,或是“族类”,或是‘财富’,或是‘胜利’,林林总总,不一而足。

    梁萧看得入神,忽听兰娅道:“你看!”梁萧回头一瞧,她的掌心多了一盏玻璃沙漏,兰娅将沙漏转过,微微一笑,说道:“而今开始计时,若不能在沙漏尽时得出答案,也算你输。”

    梁萧心思敏捷,若论运筹方圆,穷天极地,弹指立就,不在话下。怎料纳速拉丁不论算术,却留了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怪题。梁萧微感气恼,但瞧沙粒泻得飞快,不敢怠慢,摒除杂念,寻思:“砝码所刻回文莫不是迷魂阵,砝码份量才是关键。但眼下砝码众多,质料各异,这一盏沙漏时光如何称得出份量?”恍然间,他明白了此题的厉害,额头微微渗出冷汗,梁萧为人倔拗,若非道末途穷绝不轻易认输,于是蹲下身子在砝码中反复拣选,揣摩份量。

    沙漏一泻如注,瞬间逝去大半。梁萧百思不得其解,心中烦乱,抛下手中一枚白石砝码站起身来,抱肘沉思,但觉如此拣选,等到沙漏泻尽也难寻出足量砝码。这场斗智,自己怕是输了。他想了又想,叹了口气,回望兰娅,待要认输,忽见她大张美目,微启朱唇,神色既似期盼又似叹息。梁萧正要开口,一个念头闪过心头,他浑身一震,定眼望着兰娅。兰娅见他目射奇光,心头一怯不禁倒退一步,突然之间,梁萧走上前来,兰娅身子一轻被他搂在怀里。

    兰娅惊叫道:“你做什么?”欲要挣扎,但与这男子胸膛一碰便觉四肢绵软,有气无力,手中沙漏坠地跌成无数碎片。梁萧抱起兰娅,大踏步走到天平前方,将她放入托盘,天平倾转过来,左右持平,格的一声,前方石门嘎吱敞开。

    梁萧瞧着门洞,叹道:“原来如此!”兰娅惊奇不胜,问道:“梁萧,你怎么猜出来的?老师说你一定猜不出来?”梁萧苦笑一下,叹道:“换作两年之前,我决计猜不出来。不过,适才我在砝码中拣选,砝码上面刻有许多字迹,但唯独少了一样,那就是生命。”兰娅道:“那已经刻在石块上了。”

    梁萧摇头道:“中土有一句话,叫做‘人命关天’。家国易亡,财富易逝,一代王者也会成为冢中枯骨,唯有人口滋繁,永无穷尽。”说到这里,他若有所思,“只有生命,才配与生命匹敌,这里除了我,就只有你了……”兰娅连连点头。梁萧说到此处,轻轻叹了口气,涩声说道:“也许尊师想说的是,如果人们明白生命相若之理,彼此珍惜,这世上将仇怨消弭,永无战争。”

    兰娅盯着他微微出神,忽地叹道:“梁萧,你赢了!”她直起身子,手指石门,“那里是安拉永恒的宝库,汇集了先哲们的智慧。”梁萧定睛望去,门中摆放一排排书架,迎面飘来羊皮卷的气息。

    兰娅望着门中,敬畏道:“老师说过,唯有尊重生命的人才配学习它们。梁萧,你解开了锁钥之题,不妨进去瞧瞧,挑战先哲,解答他们的难题。”梁萧内心一阵恍然,苦笑道:“兰娅,尊师不但学问出众而且胸襟过人,梁萧与他缘吝一面,可谓抱憾终生。”兰娅苦笑道:“这也是他临终前的明悟,可惜晚了些。”梁萧幽幽一叹,望着黑黝黝的门洞,一时不由痴了。

    梁萧在马加拉住了下来。他研读先哲遗著,东西之学豁然贯通。兰娅得见梁萧,心意已足,朝夕看顾,不忍相离。有时入夜,梁萧登上塔顶看罢天上星斗,便向东方眺望,一望一夜,直到启明星起,他才带着一身露水回来。兰娅心中奇怪,却又不好开口询问。

    通天塔中日月短促,一晃过去三年。这一日,晨曦初露,兰娅照例捧了早点,推开石门,惊觉屋内书卷整齐却无半个人影,遥见石壁上刻了数行汉字,字字入石半寸:“光阴寸箭,一发三载。吾性拙驽,穷先人之智,耿耿依旧,落魄西行,以求解脱。朝夕得君眷顾,惶惶无以为报。人生聚散,譬如朝露,洒泪相别,望君珍重,梁萧再三顿首,不知所言。”

    字迹跳脱正是梁萧手迹,兰娅怔怔瞧了半晌,手一松,那张瓷盘随着那颗心儿在地上跌成了粉碎。

    梁萧折道向南,行走月余望见大海,迎面的海岛上一座灯塔高入云端,累经战火,破败不堪。他凭海临风,望塔兴叹,生出兴废难知之感。

    灯塔残破,不耐细看,梁萧渡过红海,几日后深入戈壁,只见许多尖顶石塔矗立于沙海之间,四面凄风惨惨,狂沙袭人。梁萧拣了一块沙石,取刀刻成一尊人像,却是一个圆脸细眉的女子,他痴痴凝望石像,将其置于塔前,任由风吹流沙将之慢慢湮没。

    在埃及住了数月,梁萧乘船出海,经过罗得斯岛,不知哪两国的舰队正在鏖战。这里的海面与中土不同,平静少风,千余战船百桨起落,仿佛一条条巨大的虫豸在紫色的镜面上蜿蜒爬行。商船为避战火在岛上歇了几日,直到战事平息才又重新起航。

    次日傍晚,梁萧终于抵达雅典郊外。他登上一处矮岗眺望卫城,却见一片废墟,折断的大理石柱恍若战死的巨人,颓倒在荒凉的山坡上。落日正如火球西沉,山岗下的牧童哼哼有声抽打着晚归的牛群;一个吟游者怀抱唯吟我,边走边唱,歌声悠扬。梁萧聆听良久,直待歌声消失,一阵失落涌上心头,不觉长叹一声,一振青衫走向更远的西方。

    韶华掷梭,日月飞箭,弹指间又过七年。

    烈日当空,沙海无垠,天地间热浪滚滚好似无色的火焰。风儿时大时小,卷起缕缕细纱扑在一个褐发汉子脸上。那汉子牵着骆驼,深一脚,浅一脚地走着,忽地驻足眺望层叠起伏的沙海,暗自发愁。他身后一个金发白脸的少年也随之停下,扯开革囊,咕嘟嘟大口喝酒。

    褐发汉子忍不住回头叫道:“卢贝阿,少喝些!咱们被困住啦!知道吗?被困住啦!”少年一抹嘴,闷声道:“喝了这口,再也不喝啦!”随手将酒囊丢上驼背,怎料一没搁稳,啪嗒掉在地上,囊中的红酒一泻而出,瞬息渗入沙里。

    褐发汉子眼中喷火,吼道:“该死的小鬼。”卢贝阿脸色发白转身便逃。褐发汉子怒骂一声,拔出一把弯刀撒腿追赶,嘴里叫道:“你逃,小鬼你逃?”沙地松软,两人一步一陷走得分外艰难,卢贝阿忽地一脚踩虚摔倒在地,褐发汉子一把揪住,雪亮的刀锋架上他白嫩的脖子。卢贝阿挣扎道:“放开我,放开我……”

    褐发汉子用刀把在他臀上狠顶两下,啐道:“宰了你,少一张嘴抢水。”卢贝阿痛得龇牙,但见他口气虽狠,眼中的怒火却已淡了,便笑道:“杀了我,就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啦,被刀砍死痛快,活活闷死才叫难过。”褐发汉子哼了一声,刀插入鞘,冷冷道:“冒失鬼,再犯错,我一刀……”他手掌一挥露出威胁神气。卢贝阿吐舌笑道:“你才舍不得砍我脑袋。”

    褐发汉子冷笑道:“不砍你脑袋,就不能阉了你这小狗子么?”卢贝阿面红过耳,啐了一口,褐发汉子瞟他一眼,笑道:“那么一来,索菲亚可要守活寡啦!”边说边瞟卢贝阿的下身,卢贝阿被他瞧得心里发毛,叫道:“混蛋!闭嘴!”

    褐发汉子嘎嘎怪笑,忽地咦了一声,手指远处:“卢贝阿,你瞧。”卢贝阿闷头生气,怒冲冲道:“瞧个鬼。”偷眼一瞧,滚滚流沙中一个黑点忽隐忽现飞逝而来。卢贝阿奇道:“那是……”?话没说完,褐发汉子按住他头伏了下来,低声道:“是沙盗!”

    黑影逝如飞电越来越大,一个男子形影依稀可辨,卢贝阿一颗心突突乱跳,涩声道:“只来一个,怕他什么?”褐发汉子怒道:“别废话。”卢贝阿屏住呼吸伏在骆驼后面死盯来人。

    那人越逼越近,却是一个身披银狐坎肩的灰袍汉子,低头弯腰,脚踩一件古怪器械,状似雪橇,中有杠杆相连,外有铁皮包裹,两侧有细长铁管,被那人双手握着,向后一扳,铁皮便骨碌碌一转,带得铁橇蹿出丈余。二人从未见过如此怪物,一时心子狂跳,掌心渗出许多汗水。

    汉子双手扳动铁管,乍起乍落,衣发飘飞,宛似流沙飘行,不多时到了骆驼之前,直起身来。卢贝阿定眼细看,来人修眉凤眼,顾盼神飞,双颊浓髥如墨,下面隐约藏了一道疤痕。

    卢贝阿看得发呆,忽觉身畔飒然,褐发汉子弯刀破风直劈那人面门。灰衣人似乎没料到骆驼后伏有人手,咦了一声,身子稍侧,褐发汉子一刀劈空匆忙横刀旋斩。那人却不理会,大大踏出一步,褐发汉子再度斩空,忙一掉头,忽见灰衣人拾起卢贝阿弄丢的酒囊,嗅了嗅,咕噜噜喝起囊中的残酒来。

    褐发汉子心中骇异,挺刀前扑,忽来一把弯刀,当的一声将刀格住。褐发汉子怒从心起,叱道:“卢贝阿,你又犯傻了吗?”卢贝阿脸一红,摇头道:“我瞧他不像沙盗啊!”褐发汉子怒道:“你懂个屁。”二人这边争执,灰衣人却只顾饮酒,褐发汉子也觉疑惑,弯刀慢慢垂了下来。

    灰衣人鲸吞牛饮喝光酒水,把酒囊一扔,笑道:“还有吗?”褐发汉子道:“没了。”灰衣人转眼瞧他,笑道:“听口音,你们是从热那亚来的?”他初时说的回回语,这时已变为拉丁语。

    褐发汉子一愣,冲口而出:“没错,我们是热那亚的商人,去中国做生意,途中遇了盗贼,伙伴们都被冲散啦。好了,这里没酒,你快快走吧。”卢贝阿忽地插嘴:“塔波罗你撒谎,咱们还有三袋酒,够喝两天……”

    塔波罗不料他拆穿自家谎话,一时气结,恨不得奋起老拳狠狠揍他一顿。此时困于大漠,饮水贵于黄金,为了点滴水浆害人性命那也不足为怪。灰衣人来路蹊跷,一旦心存歹念可是大大不妙,塔波罗一边喝骂,一边紧攥刀柄偷瞧灰衣人的动静。

    灰衣人微微一笑,说道:“你叫塔波罗么?我拿水换酒,你答不答应?”塔波罗见他衣衫平坦,铁撬空空,并无藏水之地,冷笑道:“这沙漠里哪会有水?你骗人吧?”灰衣人道:“圣徒摩西不也在西奈的沙海中找到水吗?上帝怎会背弃他的仆人?”塔波罗肃然道:“你也信奉我主?”一时心生亲近。

    灰衣人笑了笑,看看日头,又瞧了瞧脚下的阴影,掐指算算,忽地躬下身子挖出一个深坑,而后探手入怀取出一束线香,捻动食中二指,红光闪处,轻烟袅袅。灰衣人将线香插入坑中,脱下狐皮坎肩盖住坑口,不令烟雾渗出。

    二人见他举止古怪均感好奇。塔波罗见多识广,心中疑窦丛生:“这人举止怪异,莫不是哪儿来的异教徒?这些古怪举动是他杀人前的仪式吗?”一时越想越惊,背脊冷汗渗出。

    踌躇间,远方沙堆上升起了细细白烟。灰衣人笑道:“有了。”提起革囊,几步赶到冒烟处,双手便如两把小铲在沙中掘起坑来,不一阵,他停下挖坑,放入革囊,似在汲水。不一会儿,他走了回来,将革囊交给卢贝阿,笑道:“沉一下便能喝了。”

    卢贝阿但觉入手沉实,微一摇晃传来汩汩水声,不禁喜道:“是水,是水!”塔波罗劈手夺过革囊,凑近一嗅,湿气扑鼻,不由瞪眼叫道:“你……你是魔法师?”灰衣人摇头笑道:“这不是魔法,只是中国人的一点儿小把戏。那边还有水,你不怕我暗中下毒只管去取!”

    塔波罗被他道破心曲,颊上发烧。卢贝阿年少轻率,二话不说,抓起几个空革囊抢到坑前,只见坑内一汪泥水杂着沙子不断渗出,他汲了些许,坑底又冒出许多,似乎永不枯竭。卢贝阿灌满革囊欢喜折回。塔波罗接过水囊喝了两口,这才深信不疑,从骆驼上取了一囊酒,递给灰衣人道:“生意人说话算数,咱们以水换酒。”灰衣人笑了笑,接过便饮。

    卢贝阿心头佩服,翘起大拇指道:“先生,你能找到水,了不起。不过……你能带我们走出沙漠吗?”灰衣人笑而不语,只是喝酒,过了一会儿,一袋酒尽才缓缓说,“出去不难,你们拿什么谢我?”

    塔波罗暗服其能,应声笑道:“你带我们出了沙漠,我把货物分你三成!”灰衣人淡淡说道:“我要你的货物做什么?你给我酒喝,我给你带路。”塔波罗不料如此便宜,生怕对方翻悔,忙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

    灰衣人也不多说,解下酒囊边走边喝。那二人吆喝驼马跟在后面,脚下忽浅忽深,踩得沙子嘎吱作响。灰衣人步子极大,落足处却悄没声息,他时不时掐指望天,走了半个时辰,天气向晚,由热转冷,狂风锐如利箭,夹杂沙尘,凄厉如啸。夜空澄净无翳,恰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黑色琉璃,月亮嵌在其中,圆大光洁,映得沙海微微泛蓝,宛如深沉梦幻。

    卢贝阿手牵骆驼一步一陷,眼看灰衣人三步一饮,一袋酒转眼见底,忍不住问道:“先生,你是东方来的旅行家吗?”灰衣人嗯了一声。卢贝阿笑道:“你的酒量真好!这酒是报达人酿的,不算地道,我家乡的红酒才叫好。”灰衣人笑道:“热那亚我去过,酒好,小牛肉也挺鲜美。不过,大漠里饮酒的滋味却非别处可及!”卢贝阿一拍额头,恍然道:“是啊,饥饿时吃黑面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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