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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能挟制梁萧等人,可谓一石三鸟。他算计已定,忽地两眼望天,口中打个哈哈,左拳一抬,击向云殊。

    这一下变起仓促,云殊不及转念,一缩身,以“归元步”闪避。贺陀罗数度与他交手,对其武功了然于胸,此时占得先手,纵声长笑,左拳横扫,逼住云殊,右手反出,撤下“般若锋”。

    “般若锋”是他自创的兵刃,与之相应,还有一路“大自在天之舞”。贺陀罗珍为绝技,向不轻使。初时与梁、云二人交手,他自重身份,未用兵刃。如今自忖不出绝招,难以速胜,当即“般若锋”凌空一抖,仿佛单刀刀法向云殊劈下。云殊缩身避过,还了一招“罔两问景”。

    贺陀罗手腕陡翻,“般若锋”前探后勾,又变钩法,锁拿云殊手腕。云殊不料他刀中带钩,慌忙收掌后退。贺陀罗如影随上,招术忽刀忽钩,乍听裂帛声响,云殊的衣襟着了一下,断成两截。赵昺身处斗场,吓得双眼紧闭,只觉气流回旋,刮得面皮生痛,心头一惊,哇地哭了出来。

    梁萧恼恨云殊偷袭,不愿相帮,但听赵昺哭声,一颗心忽又软了。但觉柳莺莺的手心津津生汗,侧目一看,见她盯着云殊,目透关切,梁萧心中泛酸,冷冷道:“你嘴里跟我呕气,心里却在意姓云的吧?”柳莺莺脸色一变,怒道:“你胡说……”她眼里泪花滚动,高声又说,“在意他又怎样?你能找妻子,我就不能找情人?你是我什么人,我在意谁,要你来管?”

    梁萧冷冷道:“不错,你在意谁,不用我管!可你记住了,我不是救他,更不是帮你!”他伸腿挑起地上一杆长枪,迎风抖出,向贺陀罗背心疾刺,朗声道:“白刃对空拳,不害臊吗?”他先刺后喊,枪尖与叫声同时抵达,看似光明正大,其实近乎偷袭。

    贺陀罗心中暗骂,“般若锋”反手挥出,旋风一转,绞落枪尖。梁萧不料“般若锋”妙用至斯,赞道:“好功夫!”也不收势,白蜡杆向下一沉,横扫而出,正是宋太祖赵匡胤所创“太祖棍法”。这一招“横扫千军”势如苍龙戏水、野云孤飞,于极寻常的招术中,生出极不寻常的威力。

    二人惊鸿矫电般拆了数招。贺陀罗胜不了一路“太祖棍法”,心中焦躁,厉声叫道:“赵匡胤算什么东西?”“般若锋”大开大阖,宛若飞雪满天,刷刷刷异响连声,杆棒节节寸断,顷刻仅余四尺。梁萧大笑道:“中土英才辈出,何止赵匡胤一个?”谈笑间举棒数振,潇潇洒洒脱出“般若锋”,刺向贺陀罗的胸口。贺陀罗心想:“好家伙,棍法不成,又用剑法!”这路“归藏剑”远非“太祖棍法”可比,他不敢大意,挥舞“般若锋”,凝神对敌。

    云殊挥拳逼退哈里斯,忽听梁萧说话,心血上涌:“奸贼可恶,这句话却说得不假,我中土英才辈出,岂有灭亡之理……”心中激动不已,低头望去,赵昺闭眼抿唇,早已吓昏。他心中暗暗叹息,忽觉大船一震,船上众人无不东倒西歪。云殊拿椿站定,心下骇然:“不好,那头鲸鱼真来作怪了!”

    恶斗两人下盘不稳,各自退开。贺陀罗定住身形,毒念大起:“姓梁的小子坏我大事。洒家得有今日,全是拜你所赐。”暴喝一声,“般若锋”横批竖斩,直扑梁萧。梁萧举棒拆了两招,足下又是一震,船身再倾。梁萧动念奇快,借势转身,抢到贺陀罗身侧,挥棒刺向他的“五枢”穴。这一招合以天时地利,贺陀罗躲闪不开,长吸一口气,“五枢”穴忽地陷落三寸。梁萧这一棒本已刺到肌肤,忽觉棒下一虚,错愕间,贺陀罗掷出“般若锋”,向他面门飞来。

    梁萧不及转念,双腿钉地,上身后仰,忽觉“般若锋”掠面而过,刮得面皮生痛。他避过这一招,心道贺陀罗兵刃脱手,正好趁虚而入,身形未稳,杆棒挽出一个平花,刺向贺陀罗胸口。谁料贺陀罗反手一招,“般若锋”忽又飞回。梁萧收棒不及,“般若锋”寒光数闪,喀喀两声,杆棒断作三截。

    贺陀罗这一放一收,正是“大自在天之舞”的杀招,用此破敌,鲜有不中。梁萧勉强躲过,贴地蹿出丈余,他翻身跳起,正想反击,身侧一股劲风忽地袭来。这一掌全无征兆,梁萧只觉腰胁剧痛,身不由主地抛起两丈,直向海中落去。下坠之际,他恍惚看见,云殊立身船头,一手握拳,脸色阴沉。梁萧的心中一阵狂怒,一道殷红血箭夺口而出,跟着哗啦一声,冰凉海水四面涌来,生生将他拉扯下去。

    云殊眼看梁萧落海,心头突突乱跳。方才梁萧退后之际,竟将腰胁送到面前,他头脑一热,忍不住挥掌暗算。眼看这生平大敌遭受灭顶之灾,心中既兴奋无比,又爽然若失,不由仰首望天,心想:“苍天有眼!娘亲姊姊、众位同门、方老前辈、大宋千万将士,这恶贼终于死啦……终于死啦……”想着不觉长声大笑,只笑了半声,忽听尖声惨呼,一道绿影自旁掠过,直奔海中冲去。云殊见是柳莺莺,慌忙伸手将她拽住。

    柳莺莺昏乱中给他扣住肩膊,欲要挣扎,又觉浑身虚脱,蓦地双膝一软,爬在船舷惨呼:“梁萧……”下方海水碧沉沉的,哪儿还有半个人影。她的眼前一阵晕眩,两耳嗡嗡作响,瞧着海面呆了半晌,忽听花生的呼声若断若续,悠悠传来:“别吓俺……啊哟,晓霜要死啦……要死啦……”又听贺陀罗笑道,“云大人与洒家真是默契。哈,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叫什么来着?对,‘天作之合’。哈,这一掌使得真是绝妙!梁萧这厮,一定不活啦……”

    柳莺莺听到这儿,耳中只有一个声音反复激荡:“不活啦……不活啦……不活啦……”一时间,心中千针万刺,痛苦难忍,忽地玉掌圈转,回击云殊胸口。云殊避过她的掌势,正色道:“柳姑娘!梁萧大奸巨恶,天下人人得而诛之……”柳莺莺纵身跃上,双掌乱挥,尖声叫道:“你胡说!他拼了性命,只为救你怀中的孩子。他是坏人,天底下还有好人吗?”?云殊心头微微一动,一边闪避她的攻势,一边回想梁萧的种种举动,也不觉深深迷惑起来。

    贺陀罗冷眼旁观,心中乐不可支。心想梁萧中掌落海,必无幸理。那头巨鲸也未再撞击船底,想是船大且沉,不易翻转。鲸鱼这无知蠢物,一受挫折,立刻放弃。如此去了两个麻烦,如果柳莺莺与云殊鹬蚌相争,更是上上大吉。但见云殊神色迷惑,只怕他被说动,微微笑道:“是啊,说起来,梁萧真是个难得的好人。可惜啊,‘好人不长命,祸害遗千年’!”

    他虚则实之,实则虚之,这么颠而倒之地一说,云殊胸中怒火升腾:“你这胡儿就是天大的祸害,你说的好人,会是什么好货色?”他新遭亡国之痛,心性大变,心想梁萧大奸大恶,杀他万无过错,若不是他攻破襄阳,大宋怎么落到今日的下场。一瞬间,满心疑惑抛至脑后,一掌震退柳莺莺,厉声道:“杀便杀了,我云殊做事,从不后悔!”一时抬头按腰,双目凛凛有神。

    柳莺莺瞪着他,目光冷若冰雪,眉间青气涌动。云殊凝神防范,两人正当对峙,忽听花生哀哀哭道:“晓霜活不了啦……活不了啦!”柳莺莺侧目望去,花晓霜牙关紧咬,脸色青黑透灰。她这情形,柳莺莺也曾见过几次,心知她必是看见梁萧落海,伤心过度,痼疾发作。

    柳莺莺万念俱灰,只想与云殊以死相拼,但瞧花晓霜的模样,心中微微一动?:“我随小色鬼死了,做一对短命鸳鸯也罢了,她若也去阴曹地府,岂不又会缠夹不清?与其让她送命,不如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受罪!”想到这儿,她长长吐了一口气,忽道:“花生,你左掌按她‘天泉’穴,右掌捺‘阳池’穴,慢慢渡入内劲,不可急躁!”

    花生本已束手无策,一听这话,如获纶音妙旨,他内力浑厚,真气所向,花晓霜的眉宇舒展开来。贺陀罗一心要让两方残杀,当下也不阻拦,饶有兴致,负手旁观。

    柳莺莺见花晓霜面色转红,点了点头,又道:“双手换过,左掌按‘阳池’穴,右掌按‘天泉’穴。”这本是花晓霜病发时梁萧常用的法子,柳莺莺不比花生浑浑噩噩,见了一次,立马记住。花生依法施为,“大金刚神力”至大至刚,恰能压制阴毒,不消片刻,花晓霜“喏”的一声,睁开双眼,一望四周,泪水夺眶而出,颤声道:“柳姊姊,他……他在哪儿……”换作平日,她嘴舌再甜,柳莺莺也无动于衷,这时同失至爱,凄徨如一,乍听这声叫唤,不由两眼酸热,身子哆嗦,将她一把搂入怀里,放开嗓子,失声痛哭。

    花晓霜呆呆任她搂着,恨不能也如她一般痛哭流泪,谁知此时此刻,身子偏似遭劫后的房屋,空空如也,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,种种旧事从心头掠过。少年相逢,同座教算,遭逢强敌,舍身相护,崂山再遇,并肩行医……梁萧一举一动、一哭一笑无不清晰。花晓霜忽觉一阵倦怠,真想合眼一睡,醒来时梁萧又站在面前,为她拭去眼泪。可是这等荒诞的念头也难如愿,她分明感觉,柳莺莺的十枚指甲深陷肉中,痛楚阵阵钻入脑海,不住提醒她:“梁萧死了,梁萧死了……”这念头转了几转,花晓霜心口一凉,又昏过去。

    柳莺莺觉出她身子变冷,急忙放开,促声道:“快渡内力!”花生应声渡过真气。俄顷,花晓霜身子稍暖,落泪道:“姊姊,你别救我,我不想活了。”柳莺莺面色一沉,起手给了她一个耳光,厉声道:“胡说什么?没心肝的小东西,你不想给梁萧报仇吗?”

    花晓霜挨了耳光,一愣神,含泪道:“我武功不好,打不过人。”柳莺莺道:“你不是连韩凝紫都打过了么?”花晓霜低头道:“那是萧哥哥帮我……他不在……我……我什么也做不了……”嗓子一哑,泪水又落下来。

    柳莺莺望她哀痛虚弱的神气,一股热血直冲入脑,她按捺心中伤痛,双臂环紧花晓霜,低语道:“没有梁萧,还有我呢,咱们齐心协力,什么也不怕。”花晓霜身子一颤,看了云殊一眼,摇头道:“我……我不成……”柳莺莺道:“你只须好好活着,报仇的事由我来做。”花晓霜彷徨无计,只好默默点头。

    贺陀罗见柳莺莺迟迟不动,心觉不耐:“小娘皮啰里啰唆,成不了大事。”他轻轻哼了一声,道:“阿滩,你去转舵,哈里斯,你去升帆。”二人应命。云殊喝道:“且慢,你要做什么?”贺陀罗笑道:“自是掉船向北。”云殊面色一沉,贺陀罗瞅他一眼,笑道:“云大人,你自忖武功比洒家如何?”云殊一怔心想:“仅他一个,我已不是对手,况且他有两个帮手,我却要顾着圣上……”想到此处,不禁惨然。

    贺陀罗哈哈大笑,斜眼望着柳莺莺三人,心中盘算:“这女大夫是‘恶华佗’的弟子,《青杏卷》必在她身上,洒家驻颜长生,也还用得着。这绿衣女郎姿容秀致,实为老夫生平仅见,若是废去武功,收为姬妾,当是人生一大乐事!哈,至于小和尚嘛,身怀‘大金刚神力’,与九如和尚关系匪浅,老秃驴屡屡坏我好事,正要跟他算帐,若能生擒小和尚,再遇上老和尚,他可就是一件法宝……”他越想越喜,摸着光溜溜的下巴,脸上微微露出笑容。

    花生不住渡入内力,但觉花晓霜体内阴毒渐退,心头大喜,正要一鼓作气,将其降服,忽听柳莺莺低声说:“花生,白发老头要动手了,你千万听我招呼,否则糟糕之极。”花生点点头,忽又憨憨问:“梁萧掉进海里,还能爬上来吗?”柳莺莺叹道:“你能爬上来么?”花生环眼圆瞪,摇头道:“俺掉下去,就完蛋啦!”说到这里,打了个机灵,慌道:“那……梁萧也完蛋了?”柳莺莺眼眶一红,默默点头,花生只觉一股热气直冲眼鼻,眼泪顿也涌了出来。

    柳莺莺按捺悲伤,轻声说:“小和尚别哭,莫让恶人们笑话。”花生扁嘴抹泪,说道,“梁萧对俺很好。”柳莺莺目望远处,轻轻叹了口气,忽听花晓霜说:“花生,‘九阴毒脉’十分顽固,你再运内力也没用。萧哥哥教我的逼毒法儿,或许……或许有效,可我还没练,他……他……”话没说完,泪水又流下来。

    柳莺莺也想痛哭,可眼下危机四伏,不敢一味伤感。她忍泪含悲,偷眼一看,哈里斯正在升起风帆,柳莺莺心头微动,冲花生低声说:“我吹口哨,你与晓霜往桅杆下冲。”花生点头,柳莺莺吸一口气,忽地跃起,挥掌向贺陀罗拍去。贺陀罗正在监视云殊,听见风声,微微冷笑,心想洒家没来动你,你先捋我虎须。一刹那,他提起七成功力,打算杀鸡儆猴,一举制住柳莺莺,威慑云殊,可是还没出手,柳莺莺忽又收掌后跃,轻飘飘地落在一丈之外。

    贺陀罗一怔,心想这女人来来去去,弄个什么玄虚。忽听柳莺莺冷笑道:“云殊,谁要你讨好,你就会暗算伤人么?哼,天下无耻之徒,数你第一!”云殊被她说得莫名其妙。贺陀罗心中却咯噔一下:“是了,姓云的想拣洒家便宜,又来个背后偷袭。哼,女人和尚不足为惧,这姓云的智勇双全,才是洒家的劲敌。”盘算已定,转头微微笑道:“云大人想故伎重施么?洒家可不是梁萧!”

    云殊明知柳莺莺挑拨,可也不屑辩驳,冷冷一笑,并不回答。贺陀罗更无怀疑,双拳齐出。云殊错步拧腰,以“惊影迭形拳”应对。

    柳莺莺计谋得逞,转身打了个呼哨。花生背起晓霜一跳而起,直向桅杆冲去。贺陀罗瞥见,恍然大悟,待要追赶,云殊也猜到了柳莺莺的心思,存心助她成功,大喝道:“胜负未分,便想走么?”易守为攻,将贺陀罗死死缠住。

    哈里斯升起风帆,正欲返转前舱,忽见柳莺莺三人奔来,微微吃了一惊。柳莺莺足下不停,使招“天寒地冻”,双掌上下一合,寒气森森,向哈里斯迎面涌去。哈里斯倒退两步,挥拳应敌。拳掌未交,花生抢到桅杆下方,柳莺莺虚晃一招,向后跳出,娇喝道:“再上一步,我让小和尚击断桅杆。”

    哈里斯大惊止步,忽听柳莺莺喝道:“花生,放下风帆。”花生伸手抓住缆绳,啪啪啪三声脆响,手臂粗细的缆绳尽被扯断,风帆都落下来。哈里斯看得横眉竖眼,偏又不敢乱动,忽见贺陀罗摆脱云殊,赶将过来,急道:“父……呃……宗师!不好啦。”贺陀罗最厌儿子称呼“父亲”,故而哈里斯都以“宗师”相称。

    柳莺莺冷笑道:“花生,打断一根桅杆。”花生闻言,也不作势运气,顺手一拳,左方副桅砰然折断。贺陀罗两眼喷火,止步笑道:“姑娘何必多此一举?姓云的是你敌人,也是洒家的对头,按照汉人的说法,咱们算是敌忾同仇。只要你们不动桅杆,我贺陀罗对天发誓,决不寻你麻烦!”他花言巧语,一心骗开三人,保存桅杆。贺陀罗为人奸诈无信,于他而言,对天发誓还不及放一个臭屁,放过便罢,从不当真。

    不料柳莺莺一挥手,说道:“谁跟你敌忾同仇?滚远一些,踏入三丈之内,我就毁掉桅杆,跳海自尽,左右梁萧死了,我活着也没意思!”眉眼一红,傍着桅杆坐下。

    是时舟行海上,四面都是海水,倘若失了桅帆,无风可借,唯有困死一途。贺陀罗面色铁青,无法可想,忽听哈里斯低声说:“宗师,怎么办?”贺陀罗白眉一拧,冷笑道:“洒家瞧他们能挨多久!走,去储舱看住淡水粮食。”与哈里斯扬长去了。

    柳莺莺听得这话,心里咯噔一响:“糟糕,我百密一疏,却忘了‘民以食为天’,没了淡水粮食,怎么挨得下去……”转念又想:“大不了鱼死网破,大家都不活了……”一阵心灰意冷,回眼向花晓霜看去,见她盘膝而坐,正依梁萧所传心法,运功驱毒。花生则目视大海,神色茫然。柳莺莺轻轻叹一口气,心想傻人有傻福,总能少许多烦恼。此时平静下来,她又想起梁萧,心中悲不可抑,背着二人,以脸促膝,低低抽泣起来。

    僵持了半夜,北风更烈,呼呼作响。贺陀罗拆下三块甲板,当作船桨,与哈里斯、阿滩奋力向南划动。但船体庞大,巨鲸尚且不能掀翻,何况逆风而行,三个人摆弄到东方发白也是白费气力。眼看大船离陆地愈来愈远,贺陀罗大是后悔。早先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将船上的水手一一抓毙,丢入海中,到这时不禁心想:“早知如此,就该留下几个,人多势众,或能济事……”

    三人无可奈何,返回前舱,忽又发现罗盘被人砸烂。要知大海微茫,难辨南北,白日也罢了,夜里没有罗盘,绝难航行。贺陀罗气急败坏,风度尽失,想要破口怒骂,但柳莺莺与云殊都有可疑,不知骂谁才好。气闷半晌,决意占住储仓,断了对头水粮再作计较。

    又过一日,贺陀罗几度偷袭,均被柳莺莺发现,无法得手。云殊与赵昺住在后舱。赵昺厌恶云殊,成日哭闹;云殊劝解不了,只好狠起心肠,不加理睬。他存心令贺陀罗大海迷航,夜里震毁罗盘,并偷入储仓,取了数日水粮,伺机逃生。贺陀罗一来全心对付柳莺莺三人,无暇他顾;二来害怕逼迫太甚,云殊来个玉石俱焚,与赵昺同归于尽,是以不与他为难,间或还送去少许清水干粮,花言巧语,诱使云殊变节。云殊清水照喝,干粮照吃,但对投降之言,绝不理会。

    这一日一夜,柳莺莺三人粒米未进,饥肠辘辘,口中焦渴。未到午时,花生饥火冲上来,忍不住嚷道:“不好了,俺要饿死了!”柳莺莺道:“男子汉大丈夫,就会说这样没出息的话么?”花生道:“俺是和尚,不是男子汉大丈夫。”柳莺莺恨声道:“你不是和尚,你是秃驴,再嚷一声,我便把你当驴宰了吃!”花生不惊反喜,吞了口唾沫道:“说得是,把白毛驴儿杀了,能吃几顿好的。”花晓霜惊道:“那怎么成,快雪那么好!”花生道:“那把狗儿杀了也成,吃一顿算一顿。”花晓霜落泪道:“白痴儿是萧哥哥从小养大的……”花生瞅了胭脂马一眼,不及说话,柳莺莺早已喝道:“你敢打胭脂的主意,我叫你好看!”

    花生不由发起狠来,叫道:“这也不成,那也不成,你们都有道理!”一拳落下,将船板打了个窟窿。柳莺莺也焦躁起来,叫道:“你再嚷嚷,我把你丢下海淹死!”花生气道:“淹死也好,万万不能饿死。俺师父说:‘宁做饱鬼,不为饥汉。’肚里空空的,死得太难受了。”

    贺陀罗远远听到,心中暗喜,立马叫阿滩取来干肉美酒,当着三人大吃大嚼,连连称好。花生看得口水长流,贺陀罗举起一块肉脯,晃来晃去,笑道:“小和尚想吃么,要吃就过来!”花生大吞了口唾沫,禁不住站起身来,柳莺莺一惊,叫道:“花生,不许过去!”

    花生闻声止步,望了望贺陀罗,又望着花晓霜,问道:“晓霜,你跟俺过去好么?”花晓霜摇头道:“我留在这里陪柳姊姊,花生,你真饿狠了,就过去好了!累你受苦,我也万分过意不去。”花生听了这话,眉毛一拧,面露踌躇,他徘徊数步,忽地一拍屁股,又转回来,闷声闷气地说:“罢了,你不过去,俺也不去啦。”

    柳莺莺松了口气,戳了他一指头,骂道:“小饿鬼,算你还有良心。”想到方才的惊险,眉眼微微泛红。贺陀罗诱惑不得,连骂三声“贼秃”,恨恨去了。柳莺莺忖道:“这次好险,小和尚挨过一次,未必挨得过二次。”忽听唧唧喳喳,鸟声喧嚣,抬头望去,一群海鸟在船上盘旋。柳莺莺心念一转,面露喜色,取出“遁天爪”,飞掷而出,“嗖”的一声,白羽纷飞,竟将一只鸥鸟凌空抓了下来。

    柳莺莺接住鸟儿,取出匕首,割断鸟颈,喝了口血,递给花晓霜,喝道:“把嘴张开。”花晓霜露出惊怖之色,急往后缩,柳莺莺粉面一沉,扑上前捏开她口,将鸟血强行灌入。花晓霜只觉口中腥咸,胸中翻腾不已,转身便吐。柳莺莺本就烦躁,见状怒道:“作死么?”抓住花晓霜,举手就要殴打,忽见她满脸泪水,楚楚可怜,终于放手叹道:“傻丫头,你不吃不喝,怎么与恶人斗,怎么给梁萧报仇?”花晓霜满脸是泪,蜷作一团,颤声道:“我不想报仇,我……我只想跳进海里,一了百了……”柳莺莺见她哭得可怜,胸中一酸,抚着她秀发惨笑道:“梁萧从来舍不得你受委屈,你若当真死了,他九泉之下也不会欢喜。”

    花晓霜身子发颤,纵身扑入她怀,放声哭道:“姊姊,其实我明白,萧哥哥喜欢的是你,可……可我就是离不开他。我宁可什么都不要,什么都不在乎,但一想到与他分开,我就无比难受。离开爹爹妈妈,我没这么难受,师父去世的时候,也没这么难受……我心里好苦,比死还苦,姊姊……这样活着,真的好辛苦……”

    柳莺莺感同身受,心如刀割,忍泪叹道:“傻丫头,别说傻话。”花晓霜泣道:“我说的都是心里话。萧哥哥最重情义,别人对他好一天,他会对那人好一辈子。他不肯让你难受,也不肯让我委屈,只好自己暗地里受罪……”柳莺莺摇头道:“他不知道这样优柔寡断,只会让大家加倍难受么?”花晓霜呆了呆,叹道:“是啊,可他就是这样的人,如果他能活过来,我一定走得远远地,永远也不见你们……”但想大海茫茫,梁萧绝无生理,不由大放悲声,泪水将柳莺莺的衣衫濡湿一片,柳莺莺抚着她背,心中凄凉,默默无语。

    花晓霜哭了一阵,心力交瘁,沉沉睡去。柳莺莺幽幽长叹,站起身来,眺望无边海水,忽想:“梁萧真能活过来,我死也甘愿。无论他做了什么,无论他怎么对我,我也不与他拗气,就算他要娶这个小傻瓜,我也不与他为难……”想到这儿,痴痴流下泪来,过了半晌,她拭去泪水,回望晓霜,心中又是一酸:“傻丫头胸无城府,又弱又笨,若是孤零零的,定会受尽恶人欺辱。难怪梁萧在时,不惜与我翻脸,也要呵护她。”换作日前,这些念头她想也不会想,这时却顺理成章冒了出来。

    沉吟一会儿,柳莺莺回头一看,花生拿着死鸟,皱着眉头翻来覆去,不由问道:“你做什么?”花生道:“这鸟怎么吃?”柳莺莺白他一眼,劈手夺过,拔了毛,取出火折,劈了些木屑点燃,将鸟烤得半生不熟,与二人分了吃下。到了傍晚,柳莺莺又抓下两只海鸟。

    这么熬过一夜,到了次日,柳莺莺又抓两只海鸟。贺陀罗远远瞧见,吹起鸟笛,将鸥鸟远远驱走,柳莺莺无法得手,气得柳眉倒竖,破口大骂。花晓霜却打心底盼着鸟儿飞得又高又远,再不被抓到,可一瞧柳莺莺气苦神情,又觉这念头对不起她,只好眼不见为净,闭目运功。她修练“转阴易阳术”,将“九阴毒”逼到两手“劳宫”穴,凝聚成一团团紫黑圆斑,时大时小,变化不定,但不知为何,始终差上一分半分,无法逼出体外。她医术虽高,武学上的见识却很有限,左思右想,难以明白。

    柳莺莺骂了一阵,忽见一头鸥鸟展翅纵身,蹿到半空,而后敛翅如箭,射入水里,出水时爪间多了一条大鱼,飞到舷边,啄得银鳞四溅。

    柳莺莺心念一动,移步靠近舷边,定睛望去,水中鱼影流转,数目甚众,她心中惊喜,放出“遁天爪”,射入水中勾鱼。尝试半晌,竟被她勾上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鱼,剖开一看,鱼肚里还有黑色鱼卵。柳莺莺欢喜不尽,烘烤吃了,如此这般,这一日,她接连勾起三条大鱼,果了众人之腹。花晓霜初时不惯饮用鱼鸟血浆,可她生性软弱,被柳莺莺强逼了几次,也只好屈服了。

    贺陀罗守着储舱,偶尔前来探看,只盼三人又渴又饿,身软无力,岂料那三人越见精神。柳莺莺肤光如玉,小和尚面色红润,花晓霜也非奄奄一息。贺陀罗惊疑不定,细为查探,发觉柳莺莺勾鱼为食。他本事再高,也无法将海中的鱼类一举击毙,眼看船只向南漂远,不由怒气冲天,对两个同伙又打又骂。阿滩生性鲁莽,力主用强一试,贺陀罗却不敢行险,生恐桅杆折断,永无回归陆地之日。

    双方勾心斗角,十余日光阴转眼即过。这日凌晨,海上风势忽转猛烈,巨浪一个接一个打上船来。贺陀罗只觉足下晃动不已,当下率众出舱,只见海水如沸,豆大雨点从天洒落。片刻间,空中霹雳闪亮,阵阵殷雷滚滚而来。

    花生从未见过海天之威,不由抱住桅杆,面如土色。花晓霜靠在柳莺莺肩头簌簌发抖。柳莺莺也很害怕,但想这二人一心依赖自己,自己稍一露怯,他们只会更是害怕,于是竭力稳住心神,软语安慰。此时风浪呼啸,柳莺莺的言语,花晓霜半句也无法听见,忽见浪来如山,桅杆被风吹得咯吱作响,不由心想:“常言道‘死后同穴’,如果翻船落海,我便可与萧哥哥呆在一起,永远也不分离。”想着惊恐冰释,呆望惊涛骇浪,再不将生死放在心上。

    贺陀罗远远瞧见,心道不好,若任这桅杆摇晃下去,只怕连船也摇翻了。他但求保住眼前,顾不得将来如何,长啸一声,猱身纵上,谁知还未奔近,足下忽地一绊,低头看去,右足竟被一条绳索套住。敢情柳莺莺早在四周设下机关,贺陀罗不知究竟,一脚踩中,还未抽身,便觉大力拽来,将他下盘拉得一虚。

    贺陀罗沉喝一声,力注双腿,镇住身形,不想只一镇,又触动第二个机关,顷刻间,数十木箭带着疾风八方射来。贺陀罗双手急抡,拨打木箭,终因出手仓促,木箭众多,终有一枚无法打落,击在肩头,虽未受伤,却颇疼痛。贺陀罗自觉颜面尽失,厉声长啸,并指向下一挥,腿上粗绳应手而裂,怎料绳索方断,风声又响,一截断桅势若霹雳,向他身侧呼地扫来。

    这三道机关似三实一,有名叫作“鬼哭神嚎三连环”,当日在江上曾让云殊吃过大亏,柳莺莺依样画葫芦,拿来对付贺陀罗。贺陀罗大意之下,竟将这三道机关一一尝遍,眼看断桅来得迅猛,躲闪不及,伸臂一挡,桅杆折断,贺陀罗也被带了个踉跄,立足未定,身后劲风袭来,却是柳莺莺从后偷袭。

    贺陀罗连中机关,势子用老,无奈气贯于背,硬接柳莺莺的掌力。柳莺莺双掌击实,如中败革。贺陀罗但觉一股寒气直透心肺,微微打了个冷噤,喝道:“背后偷袭,算哪门子好汉?”闪电转身,左掌抓出。

    柳莺莺一击得手,早已后退,口中低笑道:“我是小女子,算不得好汉!”贺陀罗自觉失言,怒哼不语。他吃了这般苦头,岂容柳莺莺走脱,使出“虚空动”,一晃而上,正要抓拿,忽见柳莺莺目光投向自己身后,面有喜色。贺陀罗连遭不测,已成惊弓之鸟,心中咯噔一响:“糟了,还有小和尚?”匆匆回头,却不见花生人影。

    柳莺莺趁机退回,她一个眼神惊退当代高手,心中得意,按着腰咯咯笑道:“你追着一个女人动手,又是什么好汉?是了,你盼着天底下人人做好汉,你却正好做个卑鄙小人。说起来,好汉光明正大,总是斗不过卑鄙小人的。”贺陀罗被她冷嘲热讽,句句刺心,恨不能一口水将她吞了,方要扑上,忽地一个巨浪打来,船只摇晃甚剧,贺陀罗勉强立定,长吸一口气,忽地直奔花生。

    柳莺莺见他连遭重击还能如此矫捷,又惊又惧,高叫:“花生!”本意让花生抵挡,谁知花生被大风大浪惊呆了,听柳莺莺叫唤,又见贺陀罗扑来,只当要再打断桅杆,当即呼的一拳,击断主桅。贺陀罗大笑道:“多谢。”?左掌逼开柳莺莺,右拳晃出,将仅剩的一根副桅也震成两段。

    柳莺莺不料他此来竟为出手断桅,一怔之间,桅杆落地,船只摇晃之势稍稍减缓。贺陀罗消弭危局,又觉心中一凉,寻思桅杆断了,再难返回大陆,瞅了三人一眼,不觉毒念横生:“几个兔崽子阻三阻四,坏了洒家的大事,若不好好炮制你们,洒家姓名倒过来读!”

    柳莺莺见贺陀罗目射凶光,急道:“小心……”叫声未落,贺陀罗早已扑向花生,他一心想制住这小和尚,留下两个女子不足为惧。花生仓猝应对,只得施展“无拘泥相”闪过,慌乱中还了一拳,贺陀罗举臂一格,花生站立不住,倒退两步。

    贺陀罗迫退花生,手臂却隐隐发麻,叫道:“好贼秃,再接洒家三拳!”抖起精神,双拳连出,拳至半途,东一扭,西一拐,走向百变,如龙如蛇。花生惊惧万分,除了师父九如,他从未遇上这种高手,但九如出手虽重,还不会当真伤他。贺陀罗一招一式蕴藏极大威力,碰着一下,不死即伤。

    花生人虽糊涂,武功却高,平日得过且过,紧要时遇强越强。此时狂风骤雨,惊涛骇浪,又遇如此强敌,无形间激发出浑身潜力,“三十二身相”诸般妙处便如破堤河水,源源不绝涌上心头。

    所谓“三十二身相”,本是如来三十二种法相,但所谓佛法无边,如来法相之微,又岂是区区三十二数能够囊括?小和尚使得顺了,举手抬足,身摇影晃,莫不迥异平时,凝若金刚坐地,动如天神行法,变化之奇,便如恒河之沙,莫可胜数。

    一个西方怪客,一个神僧传人,两大高手以快打快,咬牙厮并,只见两团黑影滚来滚去,断是难分彼此。贺陀罗越斗越惊:“小贼秃恁地厉害,直逼老秃驴当年了!洒家必须好生应对,稍有疏忽,只怕平路上摔跤,阴沟里翻船……”心中杀机更甚,连发数招,将花生迫得倒退不迭。

    柳莺莺见势不妙,一掌拍出,贺陀罗转身欲接,花生涌身而上,两拳忽至。一时间,三人辗转交锋,势如走马。贺陀罗虽是以一敌二,十成功夫倒有九成落到花生身上,应付柳莺莺的不过一成。

    剧斗间,雷霆震怒,风浪更急,大船好似一个烂醉之人,偏来倒去,嘎吱作响。花晓霜瞧着三道人影隐没起落,拳脚之间密不容针。正在忧急,忽听一声长笑破风而来,苦楚凄厉,令人闻之心寒。

    花晓霜听出是云殊,不由心生怜悯:“他受了什么委屈?笑得好不伤心。”却听云殊惨笑数声,忽又厉声叫道:“善恶不分,忠奸不明!老天爷,你非要亡我大宋,才肯甘心吗?好啊,我云殊在此,你来,风刮大些,浪掀高些……来来来……把这鸟船打翻!哈,船一翻,大宋就亡啦,哈哈哈……”他惨笑数声,又大哭几声,而后再笑三声,骂两声,又哭三声,再骂两声,间中夹杂着赵昺的抽泣声。

    花晓霜关心赵昺,忍不住屏息凝神,靠近船尾,却见前方漆黑一团,只闻其声,不见人影。忽听刮喇喇一声响,一道长大闪电蜿蜒爬过天际,电光惨白,照出云殊披头散发、厉鬼也似的影子,纵上跃下,狂笑号啕。赵昺蜷在一旁,张嘴直哭。花晓霜见他身子伶仃,哭声喑哑,胸中酸痛难忍:“这人怎么如此对待孩子,就算冒死,我也要把他夺过来。”打定主意,正想举步,忽见两团黑影一动,悄没声息地向前滑出。

    花晓霜心中一惊,极目看去,却是哈里斯与阿滩,心想这两人鬼鬼祟祟,定是要做坏事。一念未绝,二人猛然跃起,哈里斯扑向云殊,阿滩向赵昺抢到。花晓霜来不及出声,阿滩将赵昺一捞入怀,哈里斯的双拳砰的一声,重重落在云殊背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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