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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潮澜平四海, 瑶镜纳风流。沧海一萍客,离合付水休。”

    酒楼帐幔四下委垂, 光晕流转的云台上隐约坐着一个美人。

    玉手纤纤、身段细软, 匀了胭脂的眼角昳丽上挑,状比皎洁弦月。

    美人怀抱琵琶,婀娜叠腿凭栏独坐,莲藕大小的一截玉腕上,拴着晃眼的红玉手镯。

    她飘如碎雪的目光掠过窗外重重角楼, 而后悠悠收回。

    美人闭紧一双玲珑眼,捻指信手拨出几个凄怆徵音, 掐着嗓子细细唱。

    婉转娇媚嗓音刺得人倍感舒畅, 偏偏她又生得一副数一数二的好相貌,不过应着堂客要求,唱了两句边关俗传的曲子, 就落得满堂喝彩。

    小二见状抱了个银盘出来,喜笑颜开求着诸位恩客打赏一二。

    傅君容坐在最偏僻的角落,他浑身沾满泥沙污血, 眼皮横亘一道皮肉外翻的疤,腿脚残缺多有不便。

    堂倌不愿近身服侍, 丢给他一壶酒,一碟花生便捂着鼻子离开。

    他抖着手勾紧酒壶,下嘴咬住壶柄,小心翼翼将壶嘴对准杯盏,继而缓缓一倾。

    他抿唇嘬下一小口热酒, 这酒比起京城的琼浆玉液差了太多,但胜在格外暖身,他浅酌几口,五脏六腑立刻燥暖起来。

    掰着指头闲闲一数,傅君容逗留在此已有七日。

    鹿寨关自古以来就是边境要塞,此处素是蛮夷与华朝争夺的妙地,不但有滋养边疆万物的依乌江澎湃而过,更有贩卖丝绸杂货的商人,成群结队于此安营扎寨。

    盛世之况,可与江南媲美。

    他七日前率兵夜袭蛮夷军营,蛮夷于军略上造诣不深,傅君容算准敌方大汗未留后招,于是决意带领一千精骑策马火烧敌军粮草。

    他目光如炬,尤擅行兵布阵,却未能算准人心。

    军中奸细早已将他的计策献与蛮夷主将,傅君容前脚纵马混入敌方军营,后脚便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羽箭逼下马背。

    沙砾磨得他嘴角生疼,傅君容腾出一只手胡乱一抹,才惊觉已泛出两行血水。

    三十岁的将门儿郎正值年华,骨血深处埋着不服输的血性,似他这样将战场当做埋骨之地的将军,不愿输也输不起。

    混沌脑海中乍然浮现出身怀六甲的爱妻,念及姣好温柔的爱妻柳卿卿,傅君容凛冽目光顿时一暖,他一口吐掉口中污秽,拔出佩剑灵巧一顶,再度翻上马背。

    一千精兵怎敌敌军三千弓.弩手,傅君容勉力周旋一刻,便被夷军围个水泄不通。

    势如破竹的羽箭自沙丘上穿风袭来,箭势如雨,背倚的苍穹悬挂一轮冷月,惨惨如钩。

    冒着橘色火光的箭头劈星斩月割开血脉,傅君容腹背受敌,以一敌十勉强手刃十人,终是体力不支跌入滚滚尘土。

    他倒于残肢血泊中,血红眼眸不慎被铁戟划出一道狰狞伤口,血水汨汨涌出,傅君容捏住眼角,仰望浓云掩映的冷月,等待最后的夜幕降临。

    他自嘲地咧开嘴角,这一睡大抵就是长眠了罢。

    意料中的剧痛,由胸腹腿骨蔓延至全身,如附骨之蛆的痛意瞬间淹没五识,傅君容痛得说不出话,唇瓣被他咬得鲜血淋漓,早已辨不出原先模样。

    他不甘心地佝偻起身子,避开胸口处的穿心之箭,朝着京城的方向挪出一掌距离。

    他不愿这般卑微地赴死,他家中尚有爹娘、尚有娇妻和未出世的孩子,怎能令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,以泪洗面度过余生?

    远方天际阴云密布,数里外的依乌江水声滚滚,傅君容伏地哀鸣,喀出一缕浊血,最后阖上了双眼。

    他不曾想过,自己竟还能活着。

    秃鹫啄食尸肉的声响萦绕耳畔,经久不息。

    腕间钝痛不止,傅君容费力睁眼,竟有一只皮毛黯淡无光的秃鹫,俯身啃食他掌心碎肉。

    烈阳烤干他脉络里的血水,烧裂他伤痕累累的面皮,傅君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,以剑支地缓慢起身。

    他挥剑劈开那只不知死活的秃鹫,撕烂它的羽翼,一口咬上它干枯脖颈。

    秃鹫的血源源不断沿着唇齿落入咽喉,干裂破损的嘴唇被这点血水滋润,瞧着终归是有了些生气。

    傅君容抬起宛如灌了铁水的大掌,颤颤巍巍握住左胸污浊不堪的箭羽,使力一拔。

    箭头离开身体的那一瞬,有个坚硬物什生生断为两截,从他铠甲内掉进足边沙土里。

    他眼角一疼,是乔嫣留给他的护心镜。

    傅君容弯腰捡起碎成两半的护心镜,护心镜中央被羽箭射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眼,他凝视这块救他一命的护心镜,不知怎的,竟回忆起当初她送给他的情形。

    乔嫣一改昔日蛮横刻板,红着脸将这块小镜塞进他掌中:“这是我爹着工匠为你造的,不必谢我。”

    他冷嘲一声接过,带上佩剑头也不回走出定国公府。

    傅君容拂去护心镜上的尘土,心头一横,还是心软将它们收进怀里。

    他欠乔嫣一命,即便他早已休妻,也需偿他欠下的这一桩恩情。

    他拔去腿骨处的利箭,扶着佩剑一步步走向营地。

    傅君容在沙洲之中迷了路,徒步几天几夜寻同袍未果,不慎误入鹿寨镇。

    他精疲力竭倒在一家医馆前,小药童七手八脚扶起他,气喘吁吁将他抬至床上。

    他被浓烟熏坏嗓子,一只眼睛也失去光明,双腿更是筋骨寸断。

    小药童叹息不已:“看官人这身打扮,倒像是个靠拳头过活的武夫……然官人受的伤太重,这眼睛和嗓子是彻底废了,这腿么……要不等我家老爷夫人回来,再替官人好好瞧瞧。”

    他不是个喜好皮相的人,也就不在意面容之损,傅君容未置一言,半晌才摸着怀里镜子倦怠应下:“有劳。”

    “官人客气,京城来的军队全军覆没,我们这里的医馆都是逮着救便救。”

    傅君容掰住他的肩膀失声惊呼:“全军覆没?!”

    “是啊!”小药童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,“主将们全死了,多亏安阳侯率领十万援军赶赴,这才逼退蛮夷……定国公、信州侯那几个金尊玉贵的大将皆战死沙场,尸身都被大军运回京城去啦……”

    傅君容掀开被子作势就要下床,小药童不肯允他出去,拦住他去路跺脚急道:“官人你的伤还未好,怎么说走就走?”

    他攥紧佩剑坐于榻边,两眼直勾勾盯着小药童,神情沉闷阴郁堪比塞外风沙:“我只说一遍,让我走。”

    小药童何曾见识过这等架势,他虚虚望了望他掌下佩剑,不知不觉气势便消弱三分,复而回神时,傅君容已拉开隔扇走出医馆。

    小药童瞪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摇了摇头:“真是个傻人!”

    鹿寨镇上的驿站距他如今身处之地甚远,傅君容别无他法,只得典当贴身玉佩换些盘缠上路。

    他拄着拐杖历尽艰辛抵达驿站,却意外窥见一抹熟悉如斯的倩影。

    多年不见的乔嫣俏生生立在驿站前,笑颜如花依偎进身后男子的怀里,她护着高高隆起的肚皮,弯开碧波粼粼的眼眸,笑得温婉又从容:“我同定国公世子略识一二,不妨就替大人认认。”

    “如此多谢郑夫人,害夫人撑着身子前来认人,下官实是惭愧。”

    她宽和一笑,眉目依稀还是当初那个将他从花楼里扯回的意气少妇:“鹿寨关乃要塞,若是蛮夷细作假扮成定国公世子,潜入皇都,恐生变故,妾身此番前来,也是为了国运考虑。”

    那小将肃然答:“有劳夫人。”

    那小将当先跨入驿站带路,乔嫣却敛眉捣捣身后男人一拳:“又醋了是不是?”

    男人摸摸她肚腹,擦去她颈项上的汗珠,不大情愿:“很醋。”

    傅君容呆呆躲在角落里,无声凝视她眉飞色舞的俏丽容颜,乔嫣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欢欣鲜活,她素手捏住男人脸颊:“若非他有眼无珠,你怎能得到我这么个宝贝?”

    男人徐徐笑开,街上人来人往,他全无顾忌俯身吻上她挺翘鼻尖:“骗小嫣的……为夫自然清楚,你不辞辛苦来此认人,也是要与他彻底做个了断。”

    乔嫣噗嗤笑出声:“你呀你!油嘴滑舌!往后别教坏孩子!”

    傅君容惊慌失措离开驿站,随意寻个酒楼落座,又向掌柜讨来一壶浊酒。

    他听着台上靡靡之音,待身子和缓些,愤然掏出怀里断成两半的护心镜,扬手就要往楼下砸去。

    抬起一半,心口蓦地涌出一股悲哀情绪,他含泪觑向掌间流光隐隐的护心镜,狠狠将其拍回桌上。

    小二端着托盘踱到他跟前,托盘里银灿灿的银两晃得他头晕眼花,傅君容咆哮道:“滚!老子没钱!”

    他嗓子已废,再无先前泠然若泉的音色,小二捂住耳朵,瘪嘴“嘁”了声,翻着白眼离开。

    为避开乔嫣,傅君容在大街上晃荡一月,偶有一日路过一座茶馆,无意中瞅见几个做京城人打扮茶客,嗑牙数落世家那些腌臜秘闻。

    “定国公府这下算是彻底没落,定国公战死沙场,定国公世子亦生死未卜,一家两个男丁战死,长公主可哭瞎了眼!”

    “树倒猢狲散不就是这个道理!定国公世子那续娶的世子妃柳氏,前几日听闻世子身首异处的噩耗,竟一意孤行执意落胎。”

    “柳氏什么德行,京里有点门路的都晓得。先是逼定国公世子休了原配,又借机做了正妃,这不,如今又勾搭上四皇子这跛子……此做派与那风尘女子子有何两样?”

    傅君容丢掉拐杖,手脚并用翻进茶馆,他双手掐住其中一个的喉咙,目露凶色:“……你……你说什么!卿卿她怎会做这种寡廉鲜耻的事!你莫要含血喷人!”

    其余几个纷纷搁下手里茶杯,一齐出手将他摁倒在地。

    被他掐的茶客摸着掐痕好半天才缓过来:“疯子!”

    “我乃定国公世子傅君容!尔等污蔑我定国公府,污蔑世子妃,污蔑皇亲国戚,待我回京定要治你们重罪!”

    “又是个想发财想疯了的!”那人一脚踢上他的脸,“戍边将士把这一带翻了个底朝天,除一副铠甲,未见定国公世子其人,郑夫人随郑大人在驿站停驻半月,冒充者全被她指认出来,这世间已无傅君容此人。你一个乞儿,意图冒认,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!”

    这些人骂骂咧咧将他踹出茶馆,外头不知何时下起瓢泼大雨,傅君容趴伏在湿泞街道上,过往路人掮客撑起油纸伞,挤入檐下避雨。

    傅君容剧烈咳嗽几声,捂紧被他们踹得生疼的腹部,张开双臂在雨里夺路狂奔。

    他随手一抓,拽过一个娇媚胡女张口就问:“定国公世子妃没有另嫁他人对不对?”

    “定国公世子就是我,我还没死是不是?”

    被他缠住的胡女吓得拔下发髻上的鸳鸯发钗,一个劲往他脸上划:“救命!救命!快救救奴家!”

    傅君容惹上的胡女,乃是附近一家酒肆老板的小妾,酒肆老板财大气粗,挥手指使十数个护院不由分说将他拖去墙角。

    拳头棍棒如杂乱无章的骤雨,迅猛无情砸进肉里。

    再强横的抵挡,搁在眼下,无非都是螳臂当车。一顿折磨下来,傅君容只有出的气,再无进的气。

    他喘着粗气鼻青脸肿侧卧一旁,怀里的护心镜自袖袋剥落,傅君容来不及掩好,就被这些护院劈手夺去。

    他大吼一声去抢,护院一脚踩住他手腕,翻来覆去端详许久,才翻手将护心镜丢回他怀里:“女儿家送给情郎的东西,又不值几个钱,吵什么吵!”

    傅君容死死搂紧怀里的护心镜,缩在墙角屏息等待这些亡命之徒败兴而归。

    他拖着病体,在一家客栈住了十日,又央堂倌替他找了个郎中上门诊病。

    郎中手艺十分勉强,将他身上的淤青伤疤草草处理干净,便拱手告辞。

    傅君容宿在客栈二楼雅间,时不时就能听到楼下传来的说书声。

    他爹定国公战死,他丢下的铠甲也由部下带回京城。

    他从前万分信任宠爱的柳卿卿,实则是个蛇蝎心肠的荡.妇,定国公府稍有没落之势,她随即喝下汤药,弄死他们的孩子,转而嫁给四皇子做了皇子妃。

    他母亲长公主劝柳卿卿不得,悲痛欲绝拔出匕首意欲与她同归于尽,谁知柳卿卿竟被四皇子险险救下,带回宫里悉心疼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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