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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冰酒。”周昇知道余皓怕浪费,说,“不贵,千把块钱,我再给你调下,甜甜的当果汁喝。”
余皓马上示意好,就这个吧,心想傅立群还在寝室里等着他的晚饭……自己却在这里陪他们喝几万块钱的酒,真是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
陈烨凯给梁金敏倒了一杯葡萄酒,与周昇、余皓,各自坐在沙发上。陈烨凯与梁金敏坐了单人沙发,周昇则靠在长沙发上,给余皓留了个位置。
落地灯的温暖光芒下,梁金敏点了根烟,优雅地吐出一口烟雾。
“敬Takin。”梁金敏在落地灯暗处,稍稍举杯。
“敬Takin。”余人纷纷举杯。
“今晚老师想聊什么?”陈烨凯轻轻摇了摇杯,冰球在杯中碰撞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余皓喝了口周昇调的冰酒,确实挺甜,但不腻,很好喝,他的目光时刻注意着房里的摆设,想起先前,林寻就是在这里家暴梁金敏,把她打成重伤昏迷,再拖着她前去车库,把她放在副驾位上,制造出那起车祸。
车祸后,黄霆第一时间封锁了这房子,并详细地调查了每个角落,意料之中地一无所获。
余皓心想,会不会在这儿留下某些细节,是未被发现的?但以警察的专业素质,查过一次以后毫无收获,自己就更比不上了。
正想着时,周昇抬脚,轻轻碰了下余皓,眼神似有话说,余皓马上明白了,周昇正想着与自己一样的念头,他也没有放弃。
“聊我失败的人生。”梁金敏放下葡萄酒,淡淡道,“聊这片广阔天地与人类的文明史中,作为一个蜉蝣般个体的人类,对命运的了解与感受。”
“让我们用一句戴尔菲的神谕开始今天的课吧,阿波罗神庙上,有一句著名的话:认识你自己。人究竟是什么?灵魂生来向善、还是性情本恶?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互相杀戮、讨伐,大到民族与国家,小到一个家庭……”
灯光、酒、沙发……在这个深夜里,余皓依稀能想象,梁金敏的深夜课堂从古文明的砖石与轮轴到蒸汽时代的枪炮与战火;从前古典时代玛雅到殷商的中国,从亚历山大到成吉思汗;从图坦卡蒙的金雕座到拿破仑的滑铁卢……那宏大历史河流里的闪光,就像梦境一般,浩浩荡荡,永无尽头。
而知识的力量,指引着人类越过个体的限制,站在了这河流的尽头,看见了雾中的诸多腥风血雨。
梁金敏从主流学术理论中,宇宙的开端谈到恒星的诞生,再说到核聚变释放出的能量,冰被融化成为水,植物光合作用,提供行星上智慧生命诞生的条件,再到各个文明里关于太阳神的传说,于是古文明中将太阳,作为至高无上的神明来崇拜,“光”也被认为是万物的源头。
这是余皓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来听课,梁金敏保留了在国外的沙龙方式,与他们谈天说地,陈烨凯则偶尔发表几句自己的看法,周昇也听得入了神,一时两人都忘了自己最关注的,沉浸在梁金敏的知识之中。
余皓突然有那么一点点后悔,居然拒绝了梁金敏让他转校的提议,跟着这样的老师学习,说不定这一生真能做出点学问来。
“……在这种趋光性的影响下。”梁金敏最后说,“白天我们活着,夜晚我们沉睡进入梦境,梦里则释放出内心最原始的欲望,隐藏在不被察觉的人格中。这种人格的形成,起源于我们在成长环境里,对世界与自我形成的印象……”
陈烨凯补充道:“这是目前心理学领域中,比较主流的一个说法。”
“不错。”梁金敏点了点头,说,“以我自己为例,从小我的家庭就充斥着暴力。我的父亲,是个不得志的知识分子,因为他的兄弟留美,在上个世纪70年代,遭到了强烈的非议与不公正的待遇。我的母亲,则是一名地主家庭的后代,外公外婆举家逃港,只有母亲为了父亲,留了下来。你们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,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……”
“我大概读到了一些。”余皓想起自己翻译的那些报道,其中就有关于这段时代的历史。
梁金敏微笑,说:“我父母有两个女儿,我是小女儿,从懂事开始,家里就充斥着无所不在的暴力。父亲还患上了强烈的歇斯底里症……”
“分离性障碍。”陈烨凯朝余皓与周昇解释道,“也即癔症。”
梁金敏淡然道:“父亲对母亲、对我们进行过长达一整晚的殴打,母亲逆来顺受,我和姐姐总是充满恐惧,期盼清晨来临,太阳升起的时候……”
“……但每当暴风雨过去,父亲又恢复了他知性、温柔的形象,他教我们读书认字,督促我们认真学习……我甚至分不清楚,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。仿佛他分裂成了神与恶魔两面,太阳下山时,也即是噩梦的开始。在那个时代里,心理病症是不被重视的,国内许多人,甚至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认知。”
“后来我想,在与林寻的婚姻生活中,原生家庭在我们性格里造成的心理阴影,也许同样影响了我的一生。”梁金敏从烟盒里抽出第二支烟,周昇掏出打火机,给她点烟。
“当然这是后话了。”梁金敏又说,“再长大一些后,父亲的暴力行为有所减轻,在他的脸上,呈现出一种中年男人无力去改变境遇的颓然与苍凉。他患了重病,卧床时,却仍然不时将我们的母亲唤来打骂。有一天,我的大姐终于无法再忍受,在洗碗的时候,放下碗碟,堵住了我的嘴,用皮带将我绑在了椅子上,沉默地走过去,到床前去,用橡胶手套捂死了他。”
余皓:“……”
陈烨凯也是第一次听到梁金敏述说自己的往事,当即忘了该说什么。
周昇说:“你大姐不想把你拖下水,所以把你捆了起来。”
梁金敏说:“对,但这件事,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,父亲患了脑肿瘤,常癔想着有人害他,最后的那段日子里,他已经到了无法安睡的地步。死讯传开的时候,包括邻居、亲戚,看得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。”
“再后来,大姐结婚,母亲随大姐住。当年逃港的外公外婆已去世,两位舅舅找到了母亲,交给她父亲的一大笔遗产,这笔遗产足够我们过得很好。我考上了大学,并认识了林寻,那时的他风度翩翩,虽然长相只能算得上中等,家庭条件也不算优越,但在他的身上,有一种令我欲罢不能的气质。”
“书卷气。”陈烨凯说。
“不错。”梁金敏朝陈烨凯说,“读书人的气质,在你的身上也很明显。这种气质令许多女性为之迷恋。”
周昇说:“看来我是没有的。”
梁金敏道:“注意,这只是人的一个特点。是否善良,与他读过多少书,并无多大关系。”
陈烨凯笑着说:“仗义每多屠狗辈,负心多是读书人。”
众人都笑了起来。
梁金敏说:“在任何群体里以偏盖全都是不妥的。”
“开个玩笑。”陈烨凯笑道。
梁金敏道:“在林寻的身上,我感觉到了,小时候父亲在午后,教我们姐妹读书的那种浪漫感,一样的不得志的知识分子的气质,一种不宣诸于口的傲气。坦坦荡荡地一无所有,却始终在追寻,思想与灵魂中的自由……”
梁金敏拉开茶几下的抽屉,翻出一个相框,递给他们传看,上面是刚到旧金山斯坦福大学念书的林寻与梁金敏,在校门前的合照。